晚歲為詩欠砍頭

晚歲為詩欠砍頭



以詩言志,一直以來是華夏傳統。台灣作家張大春的《文章自在》中,寫到網友傳來一份高中會考中文作文的六級分考評標準,在六級分後面,有比一級分更低的零級分 ─ 而考評標準之一是:使用詩歌體。

當中也許有考核統一標準的考量,但華夏一向重視詩與詩教,唐代甚至以詩賦取士。如今在現代作文標準底下,詩竟然淪為零分階級,詩教之失,由此可見。

張大春〈一種壯懷能蘊藉〉一文,寫到許多道德文章學者,甚至文武儒將,都有鮮為人知的感性一面,例如宋代名將韓琦,卻寫出如此一首〈點絳唇〉:「病起懨懨,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如果蓋著作者名字,我們也許會以為〈點絳唇〉出於寫成「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編按:〈武陵春〉)之李清照。武將以外,還有宋代文臣名相司馬光,他的〈阮郎歸〉:「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閒。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完全是年青人悲秋傷春的感懷。詩詞本來就是感性不麻木的人之常情,縱是文臣武將也應如是。對此張大春甚為感慨,他說:「古典詩之式微,不特是現代化社會裡的語文教育之窳陋不足以支應,更根柢的原因恐怕是我們實在不甘心、不習慣、甚至不敢於面對自己還有另一面幽微曲折的角落。」

我的結論正好是因果相反。因為華夏詩教的喪失,讓我們滿街都是麻木不仁的人,所以那個寄情於年少感性的另一個自己,就在文化土壤乾涸之後,自然枯死了。

孔子多番讚許弟子「始可與言《詩》」,均是由於弟子將《詩經》句子用於現實之上,當中所重的是將文學之想像力應用於現實人生。陳寅恪晚年兩部著作,《論再生緣》與《柳如是別傳》,均採取別開生面的以詩證史撰述,得力於陳老精於詩道以及將詩的想像力,親切地重現亂世天變之時,政權易代,知識份子的悲劇;當中包含陳寅恪晚年於中共極權治下的廿載心史。他在《柳如是別傳》緣起有詩曰:「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余英時在〈陳寅恪與儒學實踐〉稱許道:「他一生力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精神』;『獨立』與『自由』是現代觀念,但在現代觀念的後面,卻貫注著傳統儒家的道德力量。」

陳寅恪〈贈蔣秉南序〉自道:「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陳老一向低調,遠離政治。所謂一腔熱血只酬知己。

蔣天樞,字秉南,陳老學生,陳寅恪晚年被中共全面封殺,被殘酷政治逼害,他為報恩師,多方搜尋,晚年寫成《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一書。「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一語,見諸近年在中共殖民力壓之下,是香港許多知識份子的醜陋寫照。

至於余英時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用陳寅恪以詩證史之法來釋證其詩文,是余氏力作。此書因揭露陳老晚年慘況,並將其詩文解破密碼隱語,戮破中共向外宣稱「禮遇國學大師陳寅恪」之謊言,故一直無法在中國大陸出版。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55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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