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 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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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叔,背囊的『囊』字怎麼寫?」見習編輯一臉稚氣,靦
腆地問。

「嘖。」發叔的眼鏡隨隨便便掛在鼻子上,越過金絲鏡框的眼睛瞪了見習編輯一眼,然後隨手拿起一張環保紙,草草寫了一個「囊」字。

「抱歉,發叔……」見習編輯搔了搔頭,指著「囊」字上半部,「這裡是怎樣寫的?」

「嘖。這也看不懂嗎?」發叔自信即使是書法愛好者,也未必能夠分辨他跟元朝書法家趙孟頫的草書。

當然,眼前剛剛才大學畢業的笨蛋見習編輯很明顯連趙孟頫是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很可能連那個「頫」字也不懂得讀。

發叔又瞪了他一眼。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發叔沒有理他,逕自在原先的「囊」字下面一筆一橫地寫上另一個「囊」字。

這次,是東晉的書聖王羲之的行書。

「這次夠清楚了吧?」他瞪著見習編輯小子。

「夠了,夠了!」他又搔了搔頭,連聲說謝。

 
「嘖。」

 
當了四十多年的校對員,發叔自問對於中文字的敏感度不下於這世上任何一個自詡作家、寫手、中文學家、中文教授、中文教師的人。在發叔眼中,他們只是一個又一個靠著中文字斂財的笨蛋而已。

「嘖。」發叔也不知道自己從甚麼時候開始習慣發出這種不屑的聲音。「連頭髮的『髮』字也可以寫錯,算甚麼大學生?」

發叔很久以前便已經很討厭那些剛畢業便跑來當見習編輯和記者的臭小子。他們要不就是工作態度惡劣,要不就是中文水平低得無法再低。發叔實在無法理解為何人事部的小姐們總愛聘用這些乳臭未乾的小孩子。
 

畢竟,發叔從來都沒有上過大學。

他所僅有的,只是他對中文字的熱情。

就是這樣而已。
 

他望著眼前被他用紅筆圈得滿滿的A4紙,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在中文報紙工作的記者,居然可以錯字連連到如此模樣。

「甚麼大學生?都是一些裝模作樣的小孩子罷。」發叔心裡慨嘆著,語氣帶點憤憤不平的怒氣。

四十多年了,沒有唸過大學的發叔,作為旁觀者冷冷看著新聞業這個讓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行業一直在倒退。當年香港的大學少,記者都是一眾充滿著正義感、富有知識、滿腔熱誠的人。他們未必唸過大學,卻讓發叔看到甚麼叫做「專注」。他很記得,那些年的供他校對的稿件的紅筆圓圈,以一篇一千字的報導為例,往往不多於三個。與其說是讓他校對的稿件,倒不如說是讓他學習的教材。字句雖然稱不上優美,但卻句句精警、字字鏗鏘。

瞥眼間,四十年便過去了。充滿個人特色的手寫稿件,變成一式一樣油墨打印而成的A4紙。電腦讓文字輸出變得更快,同時卻讓「書法」這種藝術逐漸消失。從前讀得書少的記者我手寫我心;現在讀得書多的記者卻只懂得敲打鍵盤,用速度取代深度。
 

「嘖。」發叔又圈了一個錯字。這次,是「鋼琴」的「鋼」字,寫錯了「綱」。

「這種低級的錯誤,以前才不可能出現呢。」發叔喃喃自語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甚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囉嗦。大概是打從二十年前,一手提拔自己的校對部主管去世開始?抑或是十年前校對部開始越縮越小,由十多廿人的一個部門,變成了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老頭的小組?

 
他不知道。

 
電腦的出現,讓上頭對「校對」這工作越看越不順眼。電腦有的是自動更正功能,校對的意義早就變得虛無;守著尾關的編輯部地位越來越重要,業內甚至漸漸充滿著「編校一體化」的聲音,要求報社加強對那些笨得要死的見習編輯對文字的敏感度及見解的培訓。

只是,那所謂的電腦更正根本毫無感情可言。要表達中文所能抒發的感情、流露的語氣,沒有校對那怎麼行?

「嘖。」想到這裡,發叔無奈地搖了搖頭。

 
「發叔。」坐在編輯部一隅的發叔抬起頭。

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站在他的眼前,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

越過老花眼鏡,發叔炯炯有神的雙眼看見了那預期了很久的信。

「終於到我了嗎?」發叔淡然的說。

「對不起。」西裝男說,雙手遞上那封信。

臉上卻沒有一絲抱歉的表情。
 

「嘖。」


發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左手接過信封,放到本來在校對的A4紙上,然後用本來就握在右手上的紅色原子筆圈上信封上五個字的第二個字,然後在旁邊用王羲之的行書寫上正字。

「解僱通知書的『僱』字也可以寫錯,你的大學是白讀的嗎?」發叔抬起了頭,又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說。

西裝男的臉色由灰白轉成了通紅。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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