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木棉



春去夏來正是木棉飛絮之時,現在香港人還對木棉有甚麼印象呢?

木棉為原產印度,在魏晉前後傳來,於華南盛開的熱帶植物。它在中國文學有相當地位,而有諸多別稱,如英雄樹、海邊花、蒼梧等等。中國春季綻開的植物之中,就以木棉、櫻花、海棠為主,但華南就當以木棉為最。

木棉所以會被舉為「英雄」,是和它的生態模式有關。木棉樹姿態高直堅壯,在冬春交接前就已搶先開花,而不會被寒風動搖半分。又有着極強的繁殖能力,棉花開後隨風飄散,所到之處會迅速生長,盛開之地春來就會見到一片艷紅。另外花蜜豐富,一株就給很多蜜蜂和鳥吸食探集。且相當長壽,可達百年之久。

而木棉的英雄形象要到明末清初才建立。在此以前,雖在唐朝文學為人熟悉,但多用於稱頌其美或抒發被貶南方之情,鮮有將之塑造為俠士的例子。而一改其貌者是兩位同時的明末反清志士——屈大均和陳恭尹。

屈大均(一六三零年至一六九六年)是廣東番禺人。一六四六年清軍攻入廣州時始隨陳邦彥軍抵抗,一六五零年不敵而逃到番禺海雲寺削髮為僧,拒不服清。此後周遊結交各地志士。然而屢戰屢敗,到一六七三年吳三桂起兵,屈大均上書獻策,受拔躍從軍,但又見吳軍無心進取而辭。到臺灣鄭氏降清,萬事皆休,自此退隱,潛心修學、著書立說,至一六九六年病逝。後人輯錄其文,一曰《廣東新語》,借出遊經驗,寄情於物的文章編成,當中《木語》一章,對木棉特性研究記之甚詳。他引用葛洪《西京雜記》:「積草池中有珊瑚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六十二條,是南越王趙佗所獻,號為烽火樹。至夜,光景常欲燃。」屈大均把復國之志寄予秦漢時的趙佗,認為趙佗送給漢室的烽火樹就是木棉樹。

趙佗本為秦將,在和打倒百越族奪去嶺南後,就任當地龍川縣令,後於秦二世時自立「南越」,一直抗衡至秦亡,後在漢朝時始終拒降。在趙佗的治下讓南方曾安穩一時,史家更估計其地可能遍及今日的香港。但南越無以為繼,先因多番內亂而衰,後為漢所擊滅。期間他曾送珊瑚樹予漢朝種植,屈大均就借木棉寄託趙佗,假託成他獻給劉邦的樹。然而趙佗所獻的珊瑚樹只是矮樹,更是水生植物。木棉樹既無法植在北方,也無法種在水上,不能送給漢室。且木棉秦末漢初並未傳來,趙佗理應未見過木棉,明顯是屈氏搞錯了。估計是後來屈氏見木棉在廣州盛況,又加之對趙佗印象甚好,因此確信趙氏所贈之樹應是配得上他的,是剛毅正直的木棉。

而另一位的陳恭尹(一六三一年至一七零零年)是廣東順德人,就是陳邦彥之子。當年因父親戰敗全家被殺,僅他一人逃出。後在南明世襲當官,但終逃不過國亡之運。雖從此退隱,但和屈大均恰恰相反,退隱的他卻因吳三桂起兵,被誤為有份參與而入獄,獲釋後寄情詩書,度過餘生。當中有一首《木棉花歌》,即以木棉寄託英雄之志:

粵江二月三月天,千樹萬樹朱花開。
有如堯射十日出滄海,更似魏官萬炬環高臺。
覆之如鈴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
濃鬚大面好英雄,壯氣高冠何落落!
後出棠榴枉有名,同時桃杏慚輕薄。
祝融炎帝司南土,此花無乃群芳主?
巢鳥須生丹鳳雛,落花擬化珊瑚樹。
歲歲年年五嶺間,北人無路望朱顏。
願為飛絮衣天下,不道邊風朔雪寒。

木棉在二三月冬未過時已搶先盛開,遍野朱紅。朱花、萬炬、赤瓣、熊熊、祝融、炎帝、丹鳯、朱顏等都是強調木棉花四開場面猶如紅紅烈火。陳氏更將之比作一位壯志雄心的濃鬚好漢,它的「氣勢」在南無處不見,後起小花如棠榴桃杏等都自愧不如。珊瑚樹當然又是寄託趙佗。首尾粵江北人相呼應,意謂這種英雄樹僅南方擁有,北人只能吃冬風,無處賞木棉。最後「願為飛絮衣天下,不道邊風朔雪寒」指作者願化作木棉,使萬民有棉衣穿,而不被北風所欺。

說起來,日本會將櫻花當成國花也與木棉的情況異曲同工。日本人對櫻花的情懷來自《平家物語》開首的一首詩:「祗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驕奢者不得永恒,彷彿春宵一夢,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註一)。」沙羅雙樹又是印度樹。平安時代沒有沙羅雙樹,亦沒日本人去過印度的記載,正好他們有都是短暫盛開的櫻花,故寄情之。從此櫻花就成了日本人的沙羅雙樹。也有起人中武士花中櫻的配對,迷醉此情的武士甚至夢想要死在櫻花樹下,視之浪漫。也就是說,屈大均和陳恭尹沒和日本的接點,卻不約而同生起「英雄道」,教後人應多加賞識這株「英雄樹」。而它的英雄形象亦為深得人心,廣為後世傳頌。

直至數十年前,香港人尚對木棉有相當好的印象。好比金鐘上半山區就有一條紅棉路(前稱木棉徑)。一九八一年,就有一首由鄭國江填詞,羅文演唱的《紅棉》,內容則是將木棉塑造成有雄心壯志的英雄人物。可見木棉和英雄之配在香港一直流傳着。但這些都是許久以前的事,此情不再,懂得欣賞木棉的人也越來越少。

會有這樣的轉變,蓋因為香港人越來越疏於學習常識,尤其對鳥獸草木蟲魚都興緻缺缺。木棉樹的飛絮常為人所厭惡,甚至指棉絮影響健康。其實木棉以前並不會如此大問題,因為樹的生長需要飛鳥除蟲防蛀,樹身才能健康成長,而樹的精華又會吸引蟲來,循環不息。如今樹上漸不合鳥所棲生,既人為所致,更是環境不復合適,於是生態系統破壞,今日香港人見到的已經是逐漸變壞的木棉樹。

香港人對花的印象很微妙。例如問起香港人,提起香港的花會聯想起甚麼呢?十之八九應該會答洋紫荊——因為學校有教。洋紫荊在十九世紀發現,二十世紀定為市花。但實在除了「珍貴」以外就講不出個所以然。就這樣武斷決定之下,當時的香港人也武斷接受。

相反,香港人又很熱衷於賞外國的花,如春天時就會蜂湧去日本賞櫻。但賞的只是櫻花綻開的美,因為日本櫻花盛開的時間短,很珍貴,所以要抓準那個時間去一睹風光。但是,他們有多少知道為何日本人會對櫻花如此喜愛,足以定為國家隊徵呢?

木棉麻煩,櫻花難道不麻煩嗎?打理每一種樹都很麻煩,何以君不見日本人說不想要櫻花樹呢?因為他們懂得欣賞,所以願意為其奔波。時至今日,仍有為數不少的日本人愛惜櫻花和它的故事。

如果木棉是英雄的話,那鳥就是頌者。英雄傳奇能長久流傳,是因為有人去不斷傳頌。傳頌者不受珍視而流失,人看厭了歷史,不賞識它的光輝,那也會漸漸被遺忘。最後,就真的只剩下那些蛇蟲鼠蟻了。說到這裡,想着還有幾多人敬愛木棉,看着每年都有木棉被大量砍伐的新聞,但就算如此,木棉還在頑強反抗着,那怕遭受何等冷待,它仍不斷重生,要令香港人到處都能看到它的赤紅和英姿。假若我們還有機會再選代表自己的花,那我毫不猶豫會選擇木棉,因為我還想繼續看到英雄樹在香港四處盛開的風景。

註釋
註一:引自鄭清茂翻譯之版本。

(圖片來源:J.M.Garg|CC BY SA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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