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嘗試說明,齊澤克(Žižek)理論裡,事實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並嘗試由此指出,香港人對「中國人」身份的否定,也是對意識形態的批判。
首先,齊澤克認為,傳統馬克思理論的一個重要觀念:意識形態是扭曲事實,是資本家用作誤導群眾之用;批判意識形態,目的是要揭示事實的真相,讓群眾明白,他們其實是被剝削、被欺壓,繼而起來革命。這種說法,是假設世界是有客觀事實的。不少後現代主義學者,包括齊澤克在內,都並不同意這個假設的。
這個世界有客觀事實,在一般人看來,是一種常識,是一種沒有人會、亦不敢反對的常識。啟蒙以來,科學的任務也就是要找出事實的真相,從而讓我們可以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律。當年,馬克思也是要找出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而他是認為自己找到了。然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對歷史發展的預測,似乎並不準確。
有些人會認為,馬克思的理論,未能反映事實;亦有些人會覺得,馬克思的理論,帶出了蘇俄及東歐共產主黨的出現後,西歐為了避免被進一步赤化,於是推行福利政策等財富再分配方法,以化解社會矛盾而帶來的赤化危機。
前者仍然相信這個世界有客觀的事實真相,後者認為一些理論或論述的出現,是會改變或影響人們的行為抉擇,從而改變了社會發展的方向。後者的講法,其中一個可能性,是否定有客觀事實真相,當中牽涉相當複雜的理論討論,我們可以先從最基本的問題入手。
我們常常聽人說,讓事實說明自己(Let the facts speak for themselves)。這個講法,對陳述自然世界而言,當然是說得通,亦少有人去懷疑這個講法的合理性。但對於陳述人文世界的事實而言,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個簡單例子。沒有人會懷疑今年(2015)祖高域奪得溫布頓網球公開賽男子單打冠軍不是客觀事實。然而,這一類,我們稱之為人文世界的事實,與自然世界的事實,如日本宮城縣(2015)地震,有本質上的分別。用最簡單、粗糙的講法,如果沒有人類,那就一定沒有網球比賽,但地震卻仍然會發生。換言之,自然現象的出現,與人類存在與否,似乎是沒有必然關係。
但有人會指出,「祖高域奪得2015年溫布頓網球公開賽男子單打冠軍」是可以被驗證是真(true)或是假(false)的事實。這當然是對的,有關人文世界的事實,確實是可以驗證其真確性。但是,驗證自然世事實的真確性,與驗證人文世界的事實的真確性,是有分別的。
首先,我們可以肯定一點,一個自然現象,例如,太陽由東方升起,我們相信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而且看到的,都是一樣。所以,我們驗證「太陽由東方升起」這類自然事實的真確性,爭論相對地較少。相反,如果叫兩個人,一個懂足球比賽規例,而另一個則不懂的,去看看一場足球比賽,有沒有球員犯「越位」。相信,兩個人的答案,一定不同。不懂足球賽例的那一位,根本沒有辦法去分出甚麼是「越位」。一場足球賽,究竟有多少次「越位」這個事實真相,他根本沒有辦法說得清楚。
另一個更極端的例子。1980年《上帝也瘋狂》電影裡,男主角歷蘇,假若從非洲原始部落,去到高度現代化的城市紐約,看到街上的人在提款機提款,難道他可以知到提款這個事實嗎?當然不可以。歷蘇根本不知到提款的人做甚麼。
足球的遊戲規則,建構了足球比賽;不懂得足球遊戲規則的人,是無法看得懂足球比賽,更遑論去觀察一場比賽是否有球員「越位」這個事實。同樣道理,在原始部落生活,而只懂得以物易物的部落生活的歷蘇,根本沒有辦法知道現代人在提款機那裡做甚麼;其實,他根本連提款機是甚麼也不知道。
在人文世界裡,事實,必然是與遊戲規則,或生活方式結合起來,才可以被了解成一件事實。所以,事實本身是不可能說明自己的。從這個角度出發,人文世界的一個所謂客觀事實,是要先預設觀察者,明白成那件客觀事實的遊戲規則或生活方式。
事實的真確性,只是相對的。懂得構成某事實的規則,或生活方式,才可以驗證一個事實是否真確。按這個思路走,若是沒有所謂客觀事實,那麼,馬克思主義裡的對意識形態的批判,就並不再是要揭示事實真相,而是要批判遊戲規則,或生活方式的不公平、不合理的地方,從而將一些大家都信以為真的所謂客觀事實瓦解。
以國民身份為例。從前,我們都會認為,香港人就是中國人,是一個不爭的客觀事實。但實際上,一個人的國民身份,如「香港人」、「中國人」、「美國人」,或是「澳洲人」等等,都不是甚麼不爭的客觀事實。你是甚麼人,只是相對於一個政治上的遊戲規則、或是一個生活方式所建構出來的,一個人文世界的事實而已。
當然,一個生活方式,一個遊戲規則,除了建構了一個身份外,也同時建構了參與者對這個身份的情感。你是英超曼聯的球迷,加入了球迷會,你就是曼狗。你參加的球迷會活動愈多,曼狗的身份認同就愈深,情感也會愈來愈強烈。當然,情感深,也並不代表你一定不會放棄曼狗的身份。國民身份也可以是如此。
二十多年前,好友兩夫婦與幼子移民澳洲。移民幾年後,他們開始與兒子時有衝突。問題來自文化差異。兒子很快融入澳洲的生活方式,但好友夫婦二人卻常與那裡的香港人來往,由語言到飲食生活方式,也是港式的。他們仍然覺得自己是香港人、中國人,而兒子後來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澳洲人。若是那夫婦二人,移民後,多與當地人生活,少與香港人等走在一起,生活方式慢慢改變。相信,他們也不一定再強調「我們始終都是香港人」、又或「我們始終都是中國人」。
國民身份的建構,與政治遊戲規則、或生活方式有著不可切割的關係。過往,香港人都會以中國人身份自居,理由很簡單,老一輩的香港人,大多數都是從大陸逃難過來的移民。他們不是逃避中日戰火,就是恐懼大陸赤化。他們除了帶同親人一起就到香港外,同時也帶同過往的生活方式到香港。
自從七十年代,港英政府銳意將香港發展成一個高度現代化城市,而中西文化融合衍生出香港的本土生活方式,同時也建構了獨特的「香港人」身份。然而,現代化後的香港人也沒有去否定「中國人」這個身份。香港人,特別是年青的香港人,強調自己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這個身份,是近年才出現的。
香港人否定自己是中國人,是兩種生活方式的衝突而做成。香港人近年的生活,從港共政權的施政,到日常的起居飲食,都遭到大陸的破壞。香港人要強調自己是「香港人」這個身份,就是要捍衛香港人的生活方式。
但是從大陸到港共政權,甚至是一些大中華膠,都嘗試通過辯論,或系統的洗腦,如國民教育、普通話學中文等等,讓人們覺得香港人就是中國人,是鐵一般的事實。這種做法,是要香港人認同「中國人」的身份,繼而消弭香港人獨有的生活方式,以完全掌控香港人。
這正正是齊澤克通過引用 Roland Barthes 的論點,指出通過系統的符號,將世界上事物,看成是自然的秩序,或是甚麼鐵一般的客觀事實,其實就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操控。例如,大中華膠會說甚麼香港人根本就是流著中國人的血等,所以香港人是中國人是不爭的事實。可是,用血緣去定義一個人的身份,其實也只是遊戲規則的一種而已。
當我們明白到,人文世界的事實,其實是遊戲規則、或生活方式所建構而成的話,則表示,人文世界裡的事實,根本就不能說明自己。從這個進路去思考,我們也不難指出香港人不是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