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阿康打了一個嗝。
從早上六點鐘醒來開始,他便在打嗝。更準確一點說,他正正就是因為打嗝才會醒過來的。
預先調較好九時起床的鬧鐘,到頭來居然被自己的打嗝叫醒。這徹徹底底地破壞了他自上星期開始便努力調整的平靜心情。
睡眠不足,使阿康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頭頂上像有一股看不見的陰霾,把自己的好心情都遮住。
睡不著,醒不來。阿康忽然覺得自己像電視劇或電影裡那些半死不活的殭屍一樣,頹廢得只剩下靈魂在行屍走肉。
「嗯啊。」阿康下意識地用雙手抓亂自己的頭髮,毫不在意待會還要重新把頭髮梳得貼貼服服,再加上大堆的濃稠髮蠟。
「喔!」這個嗝來得相當不合時,使坐在床上的阿康不由自主地彈跳了起來。
——
時針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走得飛快,轉眼間阿康便已經梳洗完畢坐在飯桌上喫麵包。
卻還只是七時正。
頭頂上充斥著一陣陣工業臭味,本來還是蓬鬆的頭髮現在在髮蠟的洗禮下貼貼服服地攤在頭殼上。
身上穿著隆重而樸素的燕尾服,脖子上繫著黑色的領結。阿康總覺得自己這樣穿的時候像個小丑。
麵包很難吃。
像把一大塊棉花塞裡嘴裡一樣,很難受,但它卻偏偏是有助睡眠不足的阿康精神起來的早晨食糧。
「喔!」麵包碎激噴而出,居然彈到飯桌的另一邊地上。
——
「喔!」
阿康也不知道自己怎樣熬過不停打嗝的四小時。總之,他現在坐在沙田大會堂演奏廳後台的休息室,努力保持著不慍不火的平靜心情準備著大約十五分鐘後的演出。
「喔!」他又打了個嗝。
坐在身旁的另一位參賽者顯得很不耐煩。除了稍微有點不同的燕尾服外,他跟阿康的造型幾乎完全一樣。
「抱歉。」阿康向著他舉起了手作投降狀,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阿康不由得有點慍怒。明明這不是他的錯,他卻必須要控制住自己想發脾氣的慾望,向人家低聲下氣求饒。
當然,更令他慍怒的是那像是永無止境的打嗝,使他越來越顯得浮躁不安。
——
「總算到我了。」阿康喃喃自語,「喔!」
領著他走到布幕後的工作人員不禁皺眉。
他一步一步走到鋼琴旁邊。站定。
光線全都聚焦在他身上,但透過柔和的光線,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每一個看他表演的觀眾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一種習慣。希望別人記得他的同時,他也記住別人。
「唔!」
嗝聲幾乎脫口而出,阿康努力把那怪異的聲音壓成更曖昧的「唔」聲。
沒有人注意到。太好了。
——
手指在琴鍵上飛舞。
「唔!」他很努力地控制著在琴鍵上飛舞的手指,同時小心不要讓嗝聲發出。
他演奏的是被喻為世上最難樂章之一、李斯特的《La campanella》。這卻是他最自信,也最為熟練的樂章。
他也視這次表演為他踏上世界一級鋼琴家的踏腳石。
「唔!」
喉頭裡的嗝聲隨著他努力抑壓而成了一種更為凶猛、更為結實的野獸,像要破喉而出一樣。
阿康心裡並沒有太多的雜念,手指的飛舞也跟隨著樂章而越來越快速、疾勁而完美。
隨著樂章到達了最後兩節,也就是節奏最快、最澎湃的一瞬;他的身體也一如舞蹈家一樣,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飛躍、跳彈,就像將要衝破鐵籠的猛獸之王。
同一時間,喉頭裡的嗝氣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從肺部深處直達喉嚨、再到達喉頭——
「喔!」
——
總算彈完了最後一個音。
阿康的手仍然留在半空。
全場沒有任何一點聲音。
然後。
掌聲雷動。
沒有人知道,阿康的肺部早已充滿了血。
沒有人知道,阿康的手指已經不可能再在琴鍵上飛舞。
沒有人知道,阿康最後的嗝聲,是他最後的,表演。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