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精神科專科醫生李明冲 談亂世中保持精神及心理健康

專訪精神科專科醫生李明冲 談亂世中保持精神及心理健康


自五月至今,香港局勢紛擾,印刷或電子傳媒每日舖天蓋地報導,還有社交平台上第一手、不經刪剪的直播及圖片,以及即時通訊群組裡似是而非的消息,令不少人會感到焦慮、不安甚至失眠。

精神科專科醫生李明冲(Marshall)說,這些反應代表身體正在「自療」以適應轉變。「就如被打會感到疼痛、被責罵會哭,由於經歷太深刻而影響情緒,是很自然的事,毋須刻意壓抑。」

急性壓力反應會在創傷事件後約四至六星期內逐漸消減;但每三個人當中,就有一人之急性壓力反應會持續,而且變本加厲,即創傷後遺症(PTSD)。

「創傷後遺症是可以被有效地治癒的,亦不一定要用藥;只要你願意踏出第一步 - 求助。」若不好好處理,創傷後遺症將影響生活,並引發其他心理及情緒問題,如抑鬱、驚恐症、酗酒、濫用藥物等,因此必須小心處理。


面對每日鋪天蓋地的資訊 有機會造成精神創傷

自五月至今,香港局勢紛擾,每星期都有大型遊行與示威,印刷或電子傳媒每日鋪天蓋地報導,還有社交平台上第一手、不經刪剪的直播及圖片,以及即時通訊群組裡似是而非的消息。市民無論抱持任何政見,長時間無間斷去接觸這些資訊,不少人會感到焦慮、不安甚至失眠。

「接觸災難式的畫面後出現焦慮、不安或失眠等情況,稱為『急性壓力反應』,屬正常的生理反應。」精神科專科醫生李明冲(Marshall)說,這些反應代表身體正在「自療」以適應轉變。大部份人都能在短時間內逐漸接受,而急性壓力反應亦會慢慢消失。

他認為香港屬外向型社會,強調大家要多接觸外面、多社交,而這可透過消費反映;事實上,Marshall所說的,與國師陳雲描述的「新自由主義」不謀而合 - 強調無止境的消費,若沒有經濟效益即等於沒用。「獨處、面對自己與自省,在市場角度看皆無法產生消費;在師長眼中更是無『實質進步』,即反映在成績單上。」

至此,社會自然不重視、不值得談論也不值得花時間,所以一直以來學校都未有培養大家去習慣獨處,即使獨自在家都不停上網、看電視,尋找代替品去安撫情緒。「天下太平時當然不覺有問題,但當有創傷經歷引發急性壓力反應時,外界無間斷的資訊令人失去去撫平傷口和沈澱思緒之空間。打開facebook、whatsapp,滿眼都是資訊,你還可以怎樣?」

「事實上,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有可能遇到突如其來的衝擊及無法控制的事,如交通意外、被襲擊、虐待等。除了當事人與市民,目擊者亦會受影響 - 包括身在現場的傳媒,以及提供救援服務的firstaider。以戰場為比喻,士兵與軍醫,目睹有人被槍擊或被殺,所承受的創傷同樣深刻。畢竟人是血肉之軀,被衝擊畫面所震撼,可以理解。」他解釋。「就如被打會感到疼痛、被責罵會哭,由於經歷太深刻而影響情緒,是很自然的事,毋須刻意壓抑。」

面對創傷,我們會感到憤怒、悲傷、情緒低落、焦慮等急性壓力反應;每個人的反應迴異,主要視乎每個人的性格及人生經驗。「若以演化心理學分析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被蛇咬過後留有陰影,經過草叢或聽到些微聲響都如驚弓之鳥,那屬自我保護的本能。」Marshall稱,急性壓力反應會在創傷事件後約四至六星期內逐漸消減,生活及情緒返回正軌;但每三個人當中,就有一人之急性壓力反應會持續,而且有變本加厲的情況,即創傷後遺症(PTSD)。「因創傷事件而出現『急性壓力反應』,可理解為心理及生理嘗試去適應新環境和轉變,是出於本能的自然反應;但創傷後遺症卻不是一定會有。」

「即使是鐵人,遇到可怕的經歷後都會急性壓力反應,因此毋需否定此一負面情緒。別急著要令傷痛及壓力反應立即消失,亦不需迴避及埋藏創傷與悲傷,反之,接受它的存在,盡量放鬆,如常生活。」


創傷後遺症不容忽視 必須妥善處理

如何判別有否被創傷後遺症所纏擾?「徵狀有『重演、迴避、戒備』三種。一是持續出現回閃(flashback)及夢魘 - 無論清醒或睡眠時,創傷事件的片段忽然在腦裡重現,其聲音、氣味、觸覺、痛楚歷歷在目,真實程度掀動當刻情緒及感官,令人以為創傷事件再次在面前發生而心生驚恐。這可能由雞毛蒜皮的事所觸發,甚或會在毫無徵兆下突然發生。」

「二是迴避及變得麻木 - 因不欲被持續出現的回閃和夢魘影響情緒而刻意令自己分心,例如故意埋首工作或嗜好;同時,由於不欲重提該件創傷事件,會孤立自己以逃避所有能令自己憶起創傷事件的人、物與地點。我見過一位在交通意外後倖存的小朋友,他因心理陰影而無法走過馬路,頂多停留在安全島,唯有選擇行天橋。另外,當悲傷的情緒出現亦會表現得麻木、沒有情感。」他續說。「三是精神長期處於戒備狀態 - 經歷創傷後,為了保護自己,會時刻保持警覺;即使身處極安全的生活環境,都無法放鬆,任何風吹草動都是山雨欲來,像忽然受驚嚇的貓般,整個人彈起。由於精神太繃緊,人會焦燥易怒、過度焦慮及失眠。個別人士如前線記者及醫護人員,一般有意識地隨身帶著護具及用品,只要能分辨工作與off duty就沒有問題。」

Marshall指出,但若不好好處理,創傷後遺症將影響當事人的生活,並引發其他心理及情緒問題,如抑鬱、驚恐症、酗酒、濫用藥物等。若發現身邊人在創傷事件發生後大約三個月,急性壓力反應不減反增,甚至有愈來愈嚴重的跡象,就有需要求醫。「別迴避或責怪對方,也不要因為對方的反應而生氣。給予他時間和信心,當對方感到安全、自在時想找人傾訴,就做一位好的陪伴者 - 放下批判,全然地聆聽。」藉此與患者建立互信,對治療有莫大幫助。

「聆聽者除非與對方經歷相近,否則別說『我明白你』之類的話,這只會令對方覺得你在敷衍他;相反,可以說些肯定對方努力的話,以鼓勵對方講更多。若發現他們會將同一件事重覆又重覆地講,請保持耐性,因為這正是自療的訊號 - 梳理思緒與情緒,令他感到自己有能力掌握兩者。」


退網未必保平安 應學習梳理情緒

面對壓力,我們的身體會釋出大量腎上腺素,令呼吸加快,心跳加速,以為身體提供更多能量去對抗逆境;當壓力消失,腎上腺素水平自會逐步回復正常。創傷後遺症令身心長期受壓,體內腎上腺素亦長期維持於高水平,自然特別繃緊、易怒,並且無法放鬆及安睡。「要有效治療創傷後遺症,就得集中處理創傷事件的經歷,同時以回復到創傷經歷前的生活為首要目標 - 我們無法改變或忘記曾經發生的事,但可以用不同角度去看待這件創傷事件,乃至於整個社會、整個世界,以及旁人和自己。」他表示,治療創傷後遺症主要從心理方面入手,目前主要有三種療法:認知行為治療、EMDR(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之簡稱,目前未有統一譯名,一般稱「眼動身心重組療法」、「眼動減敏重整治療」或「眼動療法」)及小組治療。

認知行為治療是透過與治療師單對單傾談,讓患者了解思考模式如何導致創傷後遺症,以及惡化之原因,並在過程中糾正過份負面或極端的思想,從而改善行為及情緒。至於EMDR則由治療師指導患者控制眼球以指定頻率往不同方向來回轉動去帶動及刺激大腦負責情感記憶的部份,藉此重新整理創傷經歷、抒緩過激的生理反應如回閃、惡夢與精神繃緊之情況。在眼球急速轉動時,會間接令患者出現閃回的情況;在治療師協助下,雖然閃回會掀動患者情緒,但同時培養出自我保護的心理反應。日後患者在日常生活中忽然出現閃回時,可以平靜面對。目前已有實證證明,EMDR對治療創傷後遺症有效。」

至於小組治療則讓有相同或類似的創傷經歷的人聚會及分享;在治療師的提示下,大家較易敞開心扉談論自己的遭遇。「無論患者及其身邊人,都會面對『傾定唔傾』的問題 - 傾談會否再次帶來傷害?唔傾,又似乎無法踏前一步。無論單對單與治療師面談,或與同路人進行小組治癒,都要建構一個安全環境,讓患者主動去傾。傾談的同時又要確保治療能順利結束,大家可以帶著正念返回正常生活。」


Marshall稱,至今的研究都顯示,認知行為治療與EMDR皆對創傷後遺症有效。至於哪種療法較好,則因人而異,無法一概而論,但一般會將多種療法混合使用。「治療師或醫生會盡可能讓患者在安全、平靜的情況下回憶及說出創傷經歷,從而梳理不快記憶,令思緒得以回到正軌;當患者重拾安全感,就可以取回處理及面對回憶之主導權,自然不再需要逃避,並且可以選擇幾時去憶起過去的事情。創傷後遺症是可以被有效地治癒的,亦不一定要用藥;只要你願意踏出第一步 - 求助。」

「創傷事件的片段、圖片和資訊不單衝擊感官,更衝擊大眾對安全感與信任之認識和假設。本來安全的地方變得危險,一直信任的人變得不可信。非關性別,人生歷練或社會經驗豐富者,面對巨變時,情緒相對比較穩定。」依此邏輯,可以理解自2010年間開始,香港本土族群意識覺醒,陳雲編寫《香港城邦論》(2011年出版)、民間自發舉辦「D&G門口萬人影相活動」(2012年)乃至於往後的「光復行動」、「雨傘革命」、「魚蛋革命」、「永續《基本法》運動」及2019年因「反送中」而引發的社會運動;一直參與本土運動的香港人,由於在過去的抗爭中培養出經驗與柔韌度,故此面對近期香港局勢,抗壓力自然比較高吧?

「除了心理、情緒方面的影響,創傷事件亦衝擊了我們對人生及人性的看法。有些人遭逢巨變後,會思考『在這裡生活還有意思嗎?』、『我還有在存的意義嗎?』等,一如軍人退役後離開戰場返家,方發現家裡面目全非,當年仍在襁褓的孩子長大了,生活環境與身邊人都已改變,令他一時間難以承受,必須重新尋覓人生意義。這是深入要處理的問題。」他續說:「另外,除了突發的創傷事件,長時間的折磨如虐待、性侵犯等,創傷後遺症更會影響受害人的成長;治療方法亦有不同。」

Marshall說,當下香港人所經歷的,介乎兩者之間。「一是直接暴力的衝擊,近乎恐襲程度的事件,那是人為的災禍,為受害人的身心帶來傷害。同時有不少在現場的人,如記者、firstaider則見證著事件的發生,雖然非即時直接受害,但創傷壓力卻是會延續的。」他又以醫護人員為例:「醫院就是醫護人員的『主場』,在手術室或治療室救援期間即使有無力感,他亦不會因此而出現精神創傷。然而自六月至今,未曾受過軍醫訓練,也無心理準備要上前線的他們,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暴力事件,但由於不是身處主場,現場可以做的、可以控制的事,非常有限,因此會產生創傷。另外,連前線救護站都受到襲擊,且多次有firstaider被打傷被拘捕,醫護之身份不被認同,亦會產生衝擊。」


適當時候抽離一下 抒緩精神壓力

常說退網可令心境平安,又是否真事?「今時今日,若要完全『退網』似乎太困難,畢竟網絡已是生活一部份了,難以完全不接觸。但適時抽離一下,與創傷事件保持距離,將注意力回到既有的日常生活,如工作、逛街、用膳、看電影等,這已等同『轉台』或『熄機』。」他又以2014年的「雨傘革命」為例,當年的抗爭者或支持抗爭的市民與持相反意見人士有過多番激烈討論,甚至決裂;來到2019年,大部份人早已明瞭身邊人的取態,自然有經驗去與身邊不同政見者相處,懂得適時改變話題,暫時與時事保持距離。不禁想起Hedgehog's dilemma - 刺蝟在寒冬時要互相靠近去取暖,但若靠得太近會被對方身上的尖刺所傷。必須選一個既可親近又不會受傷的距離。

然而個別人士,尤其是人生經驗較淺的年輕一輩,沒經歷此番洗禮,習慣執著於說服對方接受並支持自己,因此在家庭、學校、工作間甚至朋輩之間都出現嚴重決裂。「例如不少人會在社交平台上發文攻擊立場中立的朋友,『你中立?你仲係人嚟嘅!』,一言不合開始罵戰,最後無朋友做。若一直沒有去為自己建構這種距離的意識,當情緒波動時就無法『熄機』,出現前述的急性壓力反應,並會迅速轉化成創傷後遺症,出現迴閃、高度戒備的徵狀,再用酒精或藥物減壓 - 其實背後的原意是想『轉台』但無奈事與願違,最後要『掹插蘇』或『熄大掣』。」

「以香港的事態為例,元朗發生恐襲事件後,創傷後遺症不但會令人不願再踏足元朗港鐵站,就連搭地鐵經過或提起元朗港鐵站都會驚,甚至會因爲憂慮人身安全而拒絕再乘搭地鐵,並會常常發相同的惡夢,夢見白衣人在元朗港鐵站內打市民。」他認為若能做足準備,面對急性壓力反應不致方寸大亂。

「壓力是相對的,就如煲湯的火候與掀蓋 - 火候是外在環境,我們未必能控制;但仍可尋求掀起煲蓋的方法,不致『爆煲』。」Marshall認為我們首先要接受自己、放過自己。「由細到大,香港的社會、家庭與學校都不會輕易放過一個人。彷彿要無止境地進步才是對的,只要有一絲軟弱或停滯,都會內疚,退步更是不容許。因此面對急性壓力反應,不少人的心境一時間沒法改變,只好強迫自己要活得像個沒事人一樣。即使是將軍,在戰場上都時進退有時,無可能每分每秒都在前線出生入死;因此也請接納我們都是血肉之軀,會累。暫時『退網』不等於無道義,容許自己在適當時候充充電,接受自己的downtime,才能真正休養生息。」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73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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