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與自覺:席勒、威爾第、莎莉曼

天真與自覺:席勒、威爾第、莎莉曼



席勒在文章《天人之詩》分別出兩種詩人:一種詩人並不意識到自己和周遭環境有何隔閡,而藝術創造都是憑直觀而發、本直覺而出,心無旁鶩、理所必然、得之於天,此之謂「天真的詩人」。另一種已經意識到伊甸園已失,完美已變了不可企及的追求,夢想可望不可即,握在手裡會化為灰燼,唯有存於幻想才可歷久常新,此之謂「自覺的詩人」。艾賽亞.柏林寫《威爾第的「天真」》,開宗明義就標出天真與自覺之別,並表示所有藝術家的藝術創造大抵都非此即彼。

天真者的創作,不為俗世所眩惑,藝術的自然律深入骨髓,所以威爾第的音樂不受威爾第本人於俗世的際遇所囿,不為當時當地的社會文化所困。觀乎音樂史,威爾第常遭論者攻忤,嫌他因循守舊,不滿他好像對周遭所接觸到的社會日常熟視無睹;但到了柏林的時代,大家才意識到威爾第超越了社會文化的時空限制。

伊甸園中的裸體

1992 年,美國攝影家莎莉曼出版攝影集《一家親》(Immediate Family),一舉成名。影集紀錄了她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她三位子女寧靜澄明的裸體照片。照片構圖令人震撼,光影教人著迷,裸照所呈現的天然而不自覺直臻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一出便成經典的同時,美國衛道之士群起攻之。新聞報導把子女的「三點」都打上格仔,莎莉曼的小女兒看後,淋浴時不敢把衣服脫下;多年後得悉此事,不少讀者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有變態偷窺者,持續多年騷擾莎莉曼一家人,現時還逍遙法外。

攝影集裡面,莎莉曼的子女活在伊甸園中,天真快樂,赤裸而不自覺;衛道者的醜陋,是把他們永遠逐出伊甸園,而方法只是寥寥幾個格仔。出版《一家親》的後續,也許莎莉曼意識得到;但如此的規模,如此的可怕,她預期不到。

莎莉曼的《一家親》是天真者的攝影。《一家親》的照片並非隨拍,莎莉曼用的器材是8x10 大片幅相機,而照片絕大部份都是小心籌劃出來的藝術創作。不過,照片都透露出莎莉曼對這個伊甸園與伊甸園內的小孩毫無隔閡,她的這個伊甸園是直觀的呈現,而她本人在拍攝時不屬於外面的醜陋社會,她屬於這伊甸園。

不經意的無我

細緻一點說,她拍攝《一家親》是「經意而不經意」,意即經過小心籌劃出來的作品,透露出似乎毫無籌劃的自然本質。「經意而不經意」在詩歌創作上,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經意而不經意」,其實就是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提出的觀念。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也提出「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觀念。從王國維舉的例子可得悉,「無我之境」未必沒有人物存在,也未必沒有詩人的影子,但重點是人境合一,換言之就是人和所處環境毫無隔閡地融為一體。

在《威爾第的「天真」》,柏林也提到,給人最強烈的天真感覺的作品,往往是創作過程的極度經意的結果。某些時候,可循之跡太強,刻意經營的天真就變成最強的自覺;另一些時候,作品的經意處到了無跡可循的境界,效果就體現出天真的極致。要成就天真的極致,始終非天真者而不能為。

左膠的「逆向思維」

近期在香港出版的《童萌時光》寫真集,引起了廣泛討論。有常見的衛道者的攻忤,有關注小孩遭利用來牟利的指責,也有一些表面稀奇古怪,但實質是逆行衛道者思路的結果。衛道者把「性」視為禁忌,思路逆行就視之為權利;衛道者把裸體視為醜惡的他者,思路逆行就是要把他者重奪,變成自我的美麗「主體」。

再推進一步,對成人關注小孩的思路逆行,就是把小孩視為完全掌握自由意志的成熟「主體」,因此成年人「無權說三道四」。這種思路逆行,充類至盡,不能避免同樣是逆向的滑坡謬誤:成年人「無權說三道四」,強逼教育的理念基礎就會消失無蹤,而實質結果可能是多了一些頂尖人物但同時有一地的文盲;「性」權利到了極限是各種露體、前戲、性愛都可在無損他人權利的情況下隨意進行,而參與者無論是小孩、成年、老年都了無隔閡,一切歧視都消失,主體萬歲!

在這種環境下,唯一的輸家就是無法得到性愛的人,俗稱「毒撚」。有趣的是,提倡逆行思路的人,往往同時也是提倡對隨地大小便「大愛包容」的一夥,同時也標出「歧視」一詞。左膠邏輯,歸根究砥,其實是有跡可循的。

只能在夢裡的伊甸
坊間也有人把《一家親》與《童萌時光》對舉,但關鍵的落差是前者是無懸念的藝術創造,而後者是無懸念的商業掛帥。一切刻意經營的天真包裝,人人都知道是拙劣背後的無限自覺:表面的天真無邪,無論攝影者、出版者、女孩家長都知道讀者當中有無法估量的孌童消費者的凝視。唯一還可能是例外的,是《童萌時光》還未面世前的那位小女孩。但出版之後,那位小女孩的伊甸園也必已消失無蹤,而我們得悉此事時的反應,也許不會是眼淚奪眶而出,而是對人性醜陋的無盡嘆喟。

(原文刊於第三十二期《熱血時報》,於2015年7月26日免費派發。請支持文化抗共,訂閱《熱血時報》:http://www.passiontimes.hk/?view=regform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