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旨在指出儒家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在哲學的理念上沒有內部邏輯衝突，而且在本質上有許多相同的地方，以致中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現代化或西化進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引進的是馬克思主義，而不是英語世界的政治思想，例如約翰洛克（John Locke）的自由主義。這並不是歷史上偶然的發展，相反這是一個歷史發展上必然的選擇。這篇文章的觀點主要來自墨子刻（Thomas Metzger）研究中國社會思想的論文，特別是關於公民社會的討論。本文嘗試借他的觀點，從儒家的思想系統以外作批評，減低從系統內分析的盲點。

我們先從「知識論」開始說起。中國知識分子選擇走上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其中一個根源問題是對「知識」的看法。一般來說，相信馬克思主義的人，往往是相信樂觀知識論（Optimistic Epistemology）者。在西方，柏拉圖是樂觀知識論的始祖，他相信可以找到客觀真理，並認為有了客觀真理，就可以建立一個有良好秩序的城邦，由此則有良好的公民。他又認為能找到客觀真理的哲學家往往可以當城邦的君王，為他著名的哲人君王論。哲人君王論的特色是一個以智者作領導，由上而下的政治架構，也被視為極權主義思想的基本藍圖。波柏爾（Karl Popper）指出後來的黑格爾及馬克思等的政治哲學觀點就是來自柏拉圖的樂觀知識論。（註一）

中國的儒家思想對知識研究的進路雖然跟西方不一樣，但與這種樂觀知識論是一脈相承的。儒學思想的「盡心、知性、知天」指出，只要透過道德實踐的功夫，就可以找出至善，並由此可以領悟「道」，即「真理」。而儒學學者的最高景界是「內聖而外王」，故「有學而優則仕」的說法，或最終可以成為賢君的理想。這一點與柏拉圖的主張不謀而合，也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政治架構。當然，這只是一個理想。因此，柏拉圖的哲學與儒學都是指向一個理想世界、一個理想國度。當然在儒家的理想國度是由那些有能力悟道而找出真理的真正知識分子，以禮去教化群眾並治理世界，由小康進而達至大同的烏托邦社會。

從道德理論的層面來說，儒家思想是一種理想主義思想，相信透過道德實踐的功夫，就可以成聖。這是一種「自力」的思想，即不需要類似基督教救贖的外力幫助。筆者記起當年新儒家大師傲慢地在課堂上說，基督教的教徒最終只能成為基督徒，但儒學學者卻可以成堯舜。但從政治層面上說，老百姓怎麼辦呢？儒家思想的樂觀知識論相信人是性善的，有向善的自拔能力，只不過很多時受制於人慾，而未能將善的本性發揮出來而已。所以，聖人可以禮教化老百姓，展現他們的道德心。這種教化方式是，在本質上與西方「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的政治理念相同。

「自由」這個概念在西方的政治思想上，可分為積極與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 。簡單來說，推行「消極自由」的做法是政府只去除個人的外在障礙，讓人有信仰、言論、遊行、集會或流動等自由。政府不應作任何干預，除非個人的行為干預了其他人的自由。「消極自由」這一派的自由主義者亦有一套對「知識」的看法。海耶克等自由主義者從來不接受樂觀知識論，他們均認為人的知識是有限的，並不能找出絕對真理，所以他們認為哲人能掌握至善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再者，他們接受自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來人是「自利者」的假設。這表明了他們並不相信，或是不敢對人作正面的、性善的假設。他們的思路或多或少是受希臘另一派的哲學觀點的影 響，認為人會犯錯誤。這一派的學者大都喜歡希臘的悲劇作品，例如依狄柏斯王（King Oedipus）這悲劇就明顯指出知勇無雙的君王也可犯下極大的錯誤。基督教思想更指出世人皆有罪，需要外力的教贖。而休謨（David Hume）就認為人的行為主要是由情感（passion）而非由理性（reason）支配。在這些假設下，海耶克等並不能接受柏拉圖，以至馬克思的理想世界的道路；反過來，他們只可以支持保障個人自由的社會。

相反，倡議「積極自由」的學者認為政府除了去除個人的外在障礙，更進而要去除個人的內心障礙，讓人可以發揮內在的自主性。哲學家盧梳（Jean-Jacques Rousseau）就是提出了強迫人們去得到真正的自由；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也是要老百姓去除虛假的意識形態，得到真正的自由。他們都相信樂觀知識論。

從政治層面上看，儒家思想裡的聖人不是去找出一套好的法律去保障老百姓的自由，而是以禮去教化老百姓，讓老百姓能夠去除個人的私慾，得到道德上的自主，從而發展出理想的大同世界。這很明顯是跟從「積極自由」的政治道路。由此觀之，儒家思想與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並沒有內部的邏輯予盾，前者反而在理論上未能接受提倡「消極自由」的英美自由主義思想。

[ 註一: 他們之間的關係可看波柏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圖片來源： University of Newcastle）

（待續）


延申：
My University第1集：政治基礎理論課程 - 希臘城邦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