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研究情的哲學，最好從中國文化找材枓。」吳森在《情與中國文化》如是說。雖然文中的中國說的是古代中國，而今日的中國已成中共國，但華夏文化中的情，卻一直都在夫妻之間、長幼之間、師生之間......
「從前的人，表達感情，明刀明槍。」歲雄胎毛筆第六代傳人張振宇（張師傅）說。「將嬰孩的頭髮製成毛筆，既是一份獨一無二的紀念品，也是父母對孩子的寄望。」胎毛筆又稱狀元筆，顧名思義，是以初生嬰孩頭髮製成毛筆。「相傳古時有書生帶著胎毛筆上京赴考，最後高中狀元 － 父母將自己的期許與祝福製成獨一無二的禮物，贈予襁褓中的孩子，這份感情最赤誠真摯。」事實上，胎毛筆的歷史可追溯至唐代；唐朝詩僧齊己就寫有《送胎髮筆寄仁公詩》。
張氏的祖家位於北京，曾太祖爺張鼎龍在嘉慶至道光年間在皇宮內院任剃頭匠，雖然沒有官位卻奉旨剪髮，保留一套宮廷剪髮傳統至今。張鼎龍在道光十八年娶滿州人楊氏為妻，這位太曾太祖母張楊氏，乃清朝道光皇帝御用製毛筆師，並曾為翁同龢、孫家鼐製胎毛筆。清亡國後張氏來到尋常百姓家，卻一直保留著宮廷的剪髮及製筆技術。「自此，張氏胎毛筆以『歲雄』之名，一代傳一代。由於講求手巧與視力，因此傳女不傳男。由於父親的名字張虹霓，屬『女仔名』，因此嫲嫲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就破祖宗規矩將製作胎毛筆的方法傳給他，並成為當時家傳唯一男製筆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父親逃難來港，同時將這一門手藝帶到香港。」
自嘲「八十後」的張師傅，從小就協助父親製作胎毛筆。「來港後，父親經營鞋舖，工餘時間為親友製筆，有時也接街客生意；但後來鞋舖因生意不佳結業，自那時起他專心製作胎毛筆。至於我，由於父母早就仳離，姐妹都跟母親遠走他方，只得我留在父親身邊，因此細細個就要幫手。由最簡單事情做起，清潔胎毛和功具、為客人剪髮、送貨、跑腿等『下欄』統統有我份......其實當時對家傳祖業、製作毛筆一事完全無興趣，兒時覺得製作胎毛筆這件事好老土，故從不敢跟同學、朋友說起他的職業。倘若有人問起，我只會答『做生意囉。』『做咩生意？』『唔知呀…...』唯一令我心甘情願落カ幫忙是因爲為幫他做事，就會有零用錢打賞。」
典型嚴父不擅溝通 長大後兩代解開心結
「父親是典型的嚴父，不多說話，男人老狗又唔識湊仔，因此我倆有一段時間很少交流。小時候覺得他很惡死，又野蠻，憎到佢入骨！但人愈大愈感受到他的訓誨很有道理，再回想，單身寡佬點會識帶細路？兼且要糊口！他的難處，他的孤獨，我要到長大後才算勉強明白。」
張師傅表示，自問沒有書緣，也不愛讀書。中三輟學後先後於碼頭、地盤及餐廳工作，偶爾幫父親製筆，卻一直沒打算接手「家族生意」。「在碼頭工作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每日十二個鐘吊貨櫃，雖然困在狹小空間裡，但那裡只有我自己，感覺自由自在；工作快慢又可以自己話事，即使有時會被上司訓斥幾句，也不會放在心上。」
直至兩三年前，張父於店中爬梯執貨時，因重心不穩跌倒受傷。「當日他躺在醫院的床上，捉住我雙手，慨嘆若因自己的健康問題而結業，以後小朋友再無法擁有胎毛筆，而張氏的工藝亦告失傳。為遵守對客人的承諾，他要求我去接手，還說『就算繼承這門家族生意不會發達，都可以養家餬口、留個好名聲』。那時我在餐廳工作，工時長又受氣，心想與其在外頭受氣，不如接手吧，反正都是手板眼見功夫，自己又不是沒有經驗。殊不知幾星期後，父親奇蹟好返，行動自如。我深信這是上天的旨意，就疊埋心水繼承父業。」
胎毛筆大學問 堅持親手製作
說到胎毛筆，張師傅表示，「胎毛」二字有不同定義。「有客人說要用初生嬰兒甫離開出母體的頭髮；但清朝時兒童四歲入學，所以當時人會在此之前，取頭髮製作胎毛筆。」取髮方式須視乎嬰孩頭髮之長短，頭髮較短者就要用電鏟刀。「我們常以『腦囟都未生埋』去形容思想幼稚的人，事實上腦囟是兩塊額骨同埋兩塊頂骨的交接點，一般在兩歲前就會生埋。傳統上那象徵了智慧，故會取腦囟部位的頭髮。」
取得胎毛後，張師傅會將髮鋒髮尾逐一調返同一方向，然後浸一晚石灰水去除油脂，同時防霉防蟲。再以牛骨梳理成小束，再以利剪修好長短，就可嵌進筆頭。每個人的髮量不同，怎麼辦？張師傅說，頭髮較少者就造一支胎毛筆，髮量較多則可做一對。「女孩的對筆稱做『文武筆』，寓意文武雙全；男孩的是『文武狀元筆』，代表他日成材，高中狀元。」每支筆筆桿除了會刻上小孩姓名及農曆出生日期外，對筆更會刻上對聯。「筆桿方面，我們有不用的木材、玉石與象牙供選擇。我會以孩子的名字製成對聯，待客人選好筆桿後刻上去。」
今日科技發達，木材可以用電腦刻字；但玉石與象牙，就要交由專門的工匠操刀。但由於製筆工序非常繁複，而且每張訂單都由張師傅親自主理，因此每枝筆每日只可以做幾個功序，大概兩至三個月才完成一枝筆。「訂單太多的時候，太太就會來幫忙，除此之外我從不假手於人。客人對我投以信任，怎麼可教他們失望？只怕壞了名聲，也砸了祖宗的飯碗，我可擔當不起。」
經營祖傳家業的人，對傳統總有點執著，張師傅與父親亦不例外 － 賣完胎毛筆，又提供十八年售後服務。「製好胎毛筆後，當嬰兒出生滿一百日，就會請客戶帶同孩子來參與由父親主持的『文昌器物三寶抓』。」此時他端出一個錦盒，上面有筆、銅錢與玉石；除銅錢外，其他物品上特別刻有文字：唐詩、宋詞、漢文章、功祿......孩子不識字，隨直覺抓起的一件，就預示了長大後的路向。「孩子滿一百八十日，就回來進行『三寶虛歲抓』，三歲做『三歲定八十抓』；四歲啟文昌，六歲在開學前來做開筆及開書禮，由那時起，每年都要來參加『十二善書法』至十八歲 － 年復一年來寫十二個善字，既是修心，亦學習何謂善。」
難忘老婦為故友孫女製筆 喜獲外國人欣賞
這些年來，可有遇過最難忘事？「去年農曆三月初三同二月初二，都是剪髮吉日，因此好多人都帶小朋友來剃髮造筆。期間有位老太太帶著小孩來光顧，當時太太親自接待她倆。說著說著，老太太忽然哭出來。原來那位是朋友孫女，而這位朋友剛剛過世，小孩雙親亦已生分，因此出資為孩子製筆，期望胎毛筆能幫助小朋友擺脫厄運，將來會過得好。雖然這位老太太因為預算所限，只可選售價較廉宜的筆桿，但起碼我可以幫小女孩寫一對最好的對聯，祝福她長大後生活美滿。」
來找張師傅製筆的，絕大多數是華人，但亦有異數。「曾經有位來自伊朗的女士，慕名而來訂製胎毛筆。當時她打算將筆帶到加拿大送人，但當地天氣乾燥，木製筆桿會出現熱漲冷縮的情況，日子一久會爆！因此只有玉石與象牙可選擇。事實上，象牙與頭髮一樣屬有機物，會隨氣候而風化，擺得耐會鬈。因此，玉石成為了她唯一的選擇。由於現在已無人製作玉石筆桿，可說是賣一枝少一枝，因此售價比象牙更高！當奉出父親一支售價達五位數字的玉石筆桿。她喜愛得不得了，生意就這樣做成。」
「事實上，做得成生意是其次，最開心是華夏傳統文化被欣賞、被尊重！」
接手家族生意毫無難度，但原來張師傅也有怕悶時。「製作胎毛筆講求專注，心裡需無一絲雜念，否則即使只是做錯一個步驟，一切都會前功盡廢。我的工作間猶如紫禁城 － 我已經好耐無出過街啦！與朋友見面，他們都要來店裡找我。太太有時會埋怨，怎麼我總是埋首工作？怎麼一時間就往外跑？其實我也需要空間減壓。寄望將來生意上軌道，我就有多些工餘時間陪她。」是的，畢竟說一位只有三十來歲的人來說，要接受如此困身並講求高度專注的工作非易事，即使那是祖業。
提起生意，張師傅就就想起2003年時，父親因為沙士幾個月沒生意的日子。「幸好之前種落『種子』加上提供上門取髮服務，才可撐到現在。因此，他非常不贊成太太跟我一起做胎毛筆，常說『好就兩份好，但若遇到逆境，夫妻同做一行業，坐埋同一條船，沉就一齊沉；分開做不同的工作，才能互相幫補。』不過，想必是在繼承家族生意之前，已遺傳了他的執著，總覺得親人不及外人，教識多個人就多個競爭對手！」目前歲雄有網站，並在社交網絡設專頁，讓大眾更輕易接觸到這門神秘的手藝。
「我歡迎傳媒來採訪，也歡迎大家來參觀我的工作室與作品。這樣才能令更多人認識胎毛筆。」
張師傅提醒，香港有個別自稱製作胎毛筆專家為減省成本，收到胎毛或頭髮後都會送到在深圳河以北大量生產。「因此消費者不要盲目光顧，最好多問問題，除了留意對方答案有無破綻，亦觀察一下對方反應。例如，用以製筆的頭髮，應該要多長？如果頭髮不夠長，又會怎樣辦？曾經有行家來『套料』，我隨意問起一些日常製作工序，對方居然啞口無言，證明他根本不懂得如何製筆，而那些胎毛筆亦非出自他的手。」
「逾四歲者可做『童子筆』，青少年可做『金童筆』或『玉女筆』，平輩可做『兄弟同心筆』；至於新婚夫婦可製『夫妻結髮筆』，寓意白頭到老，舉案齊眉。要表達對師長的敬意，可以學生及老師的頭髮製成『謝師筆』。另外，亦有長者以自己的頭髮製成『謝世筆』予後人祝福並留念......雖然目前憑我一人之力，無法全部都做到，但我還年輕，相信日後定有機會。」
其實除了筆，歲雄還有以初生嬰兒的臍帶、頭髮和指甲，鑲入人工琥珀製成印章，喚「三甲必入」。
父親傳給張師傅的牛骨梳，用作梳理剪下的頭髮。
「從前好多人不認識胎毛筆，只靠口耳相傳，生意只屬一般。猶記得父親當年每晚飯後，提著一桶剛煮好的漿糊和掃把，由當年太子道西的住處，一直走到彌敦道再落旺角，邊行邊貼廣告街招。當年歲雄每年平均製筆不足一百枝；我接手之後，開始做網上宣傳，打破胎毛筆的神秘面紗。」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67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