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很流行四隻字「集體回憶」。快將結業的舊區小店、步入夕陽的機舖、路旁的老樹......吊詭的是，唯有這一切被宣告即將消失，大家才一窩蜂的去永遠懷念。你有幾耐無幫襯過冬菇亭？對上一次入機舖係幾時？在你生活圈以外的老樹們，究竟你去探過佢哋未？矯情太易，但濫殤有點無謂。目一下香港正一點一點地失去，同時卻仍有些精神面貌值得抓緊，一如陳烘。

似乎世上玩相機鏡頭的，無人不識陳烘 － 訪問前攝影師指，江湖傳聞尖沙咀香檳大廈最大業主，就是陳烘啊！也有攝記行家說陳烘的相機一直賣得特別貴；菲林發燒友話，陳烘收埋收埋好多勁罕逸品......訪問當日，雖選了較少人的午後，仍有不少客人來找陳烘買相機鏡頭，而且任何國籍都有。有位頸上掛著一枚Canon F2的美國人，說曾於youtube看到介紹陳烘相機的短片，因此即使有工作在身，都要抽些許時間來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枚心儀己久的西德製Zeiss鏡頭；轉個頭，又有「世侄女」來幫父親買菲林及相機專用電芯，同時為陳烘帶來老友的新消息。對此，陳烘已見怪不怪。

「我的客戶來自世界各地，當中不少人已成為世交。他們的兒孫來光顧，同時捎來老友的問候，很是窩心。畢竟到了這年紀，老朋友只會愈來愈少。仍在的，要珍惜。」

18歲初到貴境　與相機結不解緣

對陳烘來說，情是最重要。「無論做生意或打工，有人的地方，就有感情。記得六十年代，隻身從廣州來香港。人生路不熟，一直找不到長工⸺沒熟人保薦，僱主怕你『手腳唔乾淨』。所有工作，都有人介紹或推薦才成！多次求職失敗後，終獲遠東相機公司東主聘為『後生』，即係雜工。在三餐不繼的日子裡，無端獲一個陌生人信任，從而得到一份長工，回想起來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直到今日我依然記得，公司地址是尖沙咀金馬倫道58號 － 真的，一世都不會忘記。」當時沒有員工宿舍，陳烘日間在店裡工作，晚上則睡在店裡，每星期一日假，他為省錢所以甚少外出。

「難得獲得信任，自覺不能有負所托，因此每件事都用心做、盡力做，除此之外沒想太多。」

那年頭的香港，努力定必有回報，付出會有收獲。「當時無得上網，也沒手提電話，做生意相對簡單得多，一買一賣嘛，但愈簡單的事愈難做。有甚麼原因光顧你而非別的店？要做成一宗生意，感情分是少不了的。從一開始相遇，然後互相了解，了解產生信任......像不像追女仔？我們常說『經營』與『經商』，但其實，打理一盤生意，點止營運咁簡單！」

就這樣，陳烘由雜工晉身售貨員行列，而且業績一年比一年出色；同時，緣份在不知不覺間來臨。「當時老闆朋友的女兒來店裡做兼職，她被指派跟我做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一開始只是同事關係，相處下來發現她的優點，情愫悠然而生。」這位「老闆朋友的女兒」，日後成為了陳太。

自立門戶辨鐘錶貿易　新知舊雨齊支持

往後的故事大家都知道 － 離開遠東自立門戶。但原來一開始做的不是相機生意。「老一輩人雖說思想傳統但亦有開明一面。當年向老闆說要往外闖，他感到惋惜但亦不阻止；不過若在舊東家附近經營同樣的生意，就是『反骨』和失德，亦辜負了他一路苦心栽培。故此我在尖沙咀租了個單位，既是住處亦是辦公室，做鐘錶貿易生意。」然而相機鏡頭才是他的本命，即使轉行仍無損陳烘對攝影的熱愛。1970年，他決定「重操故業」，選址於香檳大廈一個小角落，開設陳烘相機店。

「選擇香檳大廈是因為這裡是我當時所能負擔最高的租金，每月800元。而且毗鄰美麗華酒店，附近亦酒店林立，遊客生意應該夠做。一開始時候，店面只有現在的1/4，為交租挨得很辛苦！但一想到這既自己的事業亦是興趣，就覺值得。」那時候的尖沙咀，沒有自由行，沒有海港城和滿街藥房金舖，但彌敦道上有凱悅酒店（iSQUARE現址），海旁有九廣鐵路火車總站，北京道一號是紅磚建的郵局......

開業初期陳烘對未來患得患失，但新知舊雨卻以行動告訴他，開店的決定並沒有錯。「多得前東家的訓練與栽培，亦使我明白到『情』之重要性。老主顧們知道我的新動向，居然第一時間來打招呼，也順道為我帶來新顧客。而我亦不敢有負他們所托，故竭盡所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趕上港產片黃金歲月　陳烘相機人所共知

自此「陳烘相機」之名不逕而走。但凡要尋找甚麼罕有相機鏡頭，來尖沙咀找他幫忙準沒錯。然而他的名字不單流傳於攝影界，更趕上了港產片的黃金歲月 － 戲裡戲內都需要的相機鏡頭，有需要就向他商借。「已記不起第一位來找我的導演是誰。只要力所能及，幫助他人是應份的，反正拍電影需要的道具相機我都有。而我從不為此而要過一分錢，即使弄壞了也不需賠償，頂多在片末把店舖的名字播出就好。」語畢，陳烘著下屬找來一封由銀河影像發出的邀請信，請他為杜琪峰即將開拍的電影贊助道具。

「對比電影動輒過億的大製作，我借出幾廿部相機算得上甚麼？拍攝現場兵荒馬亂，無論人或機器均難免會有損傷。若為此要求賠償，冷不妨會令負責道具的手足被遷怒、被責備，甚至因此被辭退！這非我的本意，故實在無法硬起心腸。」

這份通達今日香港已不復見，卻仍在陳烘身上找得到。「我經營的不單是相機店，更是關係，far beyond金錢與物質。攝影界中不少人自視甚高，但無敵最寂寞，有來有往才快樂。我的客戶來自五湖四海，若遇上志趣相投、同聲同氣的，自然成為深交。你愈識得多人，愈見得多世面，就愈明白到天外有天 － 即使擁有幾罕見的相機鏡頭，總有人擁有更名貴的；你拍了一幀靚相，總有人拍得更出色。這樣的比較有意思嗎？無論你是器材派或技術派，透過交流攝影心得與知識，齊齊進步，幾好！返回原點，我們玩相機不也是為了開心？」

自陳烘相機愈做愈紅，亦吸引不少行家在香檳大廈開店，全盛時期幾乎九成都是相機店，大家好、好友、忠誠、影藝、相機維修中心等（個別店舖現已遷出或結業），全部賣二手相機鏡頭。而當中好些店主是陳烘的徒弟。不怕搶生意？「怕甚麼！能夠自立是他們本事，也證明我教導有方，絕對值得自豪。而店舖開在附近，大家行開行埋都有照應，也能凝聚更多顧客。」然而從前陳烘的顧客絕多數來自歐美和日本，現在則換成了以中國客為主；而今日的香檳大廈亦有藥房進駐。

獨愛菲林攝影　視野決定眼界

攝影發燒友陳烘至今仍醉心菲林攝影，兩大「愛姬」分別為西德Contarex及瑞士Alpa，同為135底片格式；前者早已停產後者目前只生產中片幅（即採用120底片）相機，他笑言「壞咗都未必有人識整」；底片方面，他偏愛負片（即非幻燈片），喜歡拍攝花鳥蟲魚和自然美景。

對他來說，一幀靚相最重要的是構圖，而構圖能力則建基於視野。「好多人說甚麼『攝影師之眼』，沒錯，取景器後面的眼睛當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眼球後方的腦袋。技術可以循練習而提升，一如碧咸練習射罰球；至於構圖何謂美？何謂平衡？就看你的修養與修為。」

「器材可以買，技術可以練，但構圖卻必須靠自己。多看書、欣賞別人的作品，即使與攝影無關，卻能滋養靈魂，擴闊眼界。」

陳烘相機開業至今48年，早年有傳恆基收樓，他承認真有其事。若收購成功，就要拆卸重建，可感不捨？

「說捨得就是騙你。這裡一事一物，伴著我接近半世紀，怎能如此瀟灑，說走就走？不過，人總要往前望。若真的要告別，我亦欣然接受，畢竟已經做了咁多年。我的心態是，有得做就繼續做，直到收樓那一日。」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56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