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某日起，香港親友紛紛傳來短訊，問候筆者在巴黎是否安全，該刻方才知道，黃背心的騷動鬧得比夏季的公務員集體大罷工還厲害，並已成為國際新聞的焦點 － 回想今年6月份巴黎市面水盡鵝飛，市內八成交通系統癱瘓，即使在非罷工時段搭火車，班次仍是疏落得離譜；公營機構如大學圖書館，大部份都關門了。市郊地區就像鳥不生蛋的鄉間，或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當時眼見罷工者與政府拉鋸戰持續，復工之日遙遙無期，只得提早打道回港；想不到才幾個月光景，即爆發出可歌可泣的黃背心運動。

香港朋友問，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不是已把提高燃油稅的法案撤銷了嗎？為何示威者仍不取消行動？我下意識回答說，這是法國人一向的作風：只要有示威的機會絕不放過。把事情鬧大了以後，示威者上頭，反種族歧視、反資本主義等萬能口號，即成為示威的助燃劑，直至眾人筋疲力盡才有罷休的希望。這樣下來，非得幾個月不可。

筆者兩年前於當時就讀的巴黎第十大學（Université Paris Nanterre）親眼見識過，大學生是如何參與示威 － 首先是校園愈來愈多紅漆塗鴉，言詞亦愈來愈激昂；教授和大學職員的臉，一日臭過一日，然而始終不敢動真火與學生對恃，怕事情鬧得更大。文學院大樓地下的大講堂每天也有學生佔用，而一佔就由冬天佔到夏天，毅力驚人。學生一一將床舖、食物、多士爐及雪櫃等搬進講堂，並在牆上掛起民族圖案花布，甚至飼養白老鼠作寵物，準備長住。後來，天氣日漸炎熱，講堂因環境不潔而傳出臭味，但佔領的同學卻是依然故我。自此以後，筆者不敢小覷法國學生示威的實力。神奇的是，大學方面居然開辦介紹於該校發生的1968年「五月風暴」（Mai 68）課程，且屬文學系必修課，並需在大學校園內考察並撰寫論文 － 出身自十大的哲學系的馬克龍，必定很清楚這所大學是社運的活火山。

來自四方八面　只為吐一口烏氣

話說回頭，認真研究一下，才發現黃背心事情不如想像中簡單。黃背心示威者的怨恨，並非來自巴黎本市，而是其他窮困的市郊。不少示威者非巴黎市居民，而是從其他城市專程而來參與這場運動，為的就是要吐一口烏氣。報章上所見，黃衣人口徑一致，指責馬克龍不向富人徵稅，反向中低下階層增收各種稅項如燃油稅，令那群因無力負擔市中心房租而要住在市郊，卻必須到市中心上班的人，百上加斤。

示威者所抱怨的並非沒飽飯吃，亦未到飢寒交迫之田地，而是買不起聖誕禮物 － 買不起聖誕禮物到底有多嚴重？以香港粵語片的世界觀理解，等同於新年前夕，無錢給孩子買新衣服，而向富裕的親友「度水」，其因貧困產生的屈辱感，比肉體承受的苦楚更大。當地人形容目前的情況是，富人把麵包吃了，然後將麵包碎施捨給他們。總言之，收入拮据的家庭，整體生活質素下降；甚至有示威者更認為，生活艱難程度已逼近父輩的年輕時代！當地的新聞台採訪一位長途跋涉來到巴黎示威的年長女士，她表示2017年總統大選時投票予右派的勒龐（Marine Le Pen），而非當選的中間偏左派的馬克龍，原因是目前政府給予外來人口的財政援助太多，鮮有顧及本地貧困家庭 － 到底法國的扶貧政策又是怎樣一回事？

法國是典型大愛福利國家，幾乎所有生活開支也可申請政府補貼。只要你租住的房屋符合尺寸要求，每人每月最多可申領高達200歐元的房屋補貼（CAF）；同時，待業者可申請交通津貼，以優惠價購買博物館門票。朋友說，即使未入籍的外國人，如遇財政困難，可申請電話費補貼及其他生活資助；相反，已取得居留權並找到工作的外國人所得到的資助少得多 － 可以想像，工資不高的本地人所得到的援助反不如外國人，難免心生怨憤。

大愛法蘭西　善待無家者

若單純從數據角度理解，也許法國人應該感恩戴德，叩謝政府。然而法國人對待窮人的態度，卻並非如政府般「大細超」。巴黎乞丐多不勝數，而行乞方式不限於賣藝，更多是在火車上「演講」，直接說出自己的困境，請乘客慷慨解囊；期間毋需大哭大鬧引人注意。而法國有不少公營或志願組織，定期收集並送出二手衣物，以免窮人或無家者因低溫病倒，故此行乞者不會過於衣衫襤褸，甚或與一般人一樣。同時，虔誠的基督徒同學亦表示，其教會定期宴請貧窮家庭聚餐 ...... 凡此種種，都能看出法國人不賤視窮人，窮人亦不以窮為恥。生活有餘裕的中產家庭，樂於協助不幸的人，甚至視之為己任；是以在地鐵上行乞的人多半能滿載而歸。但長貧難顧，選擇接受施捨而非自力更生，既不實際，亦不符合人性 － 誰可笑著靠嗟來之食維生？長此下去，更多的施捨只會招來更多怨恨。施捨不是錯事，但絕不能解決問題；況且巴黎市外有更多人，他們的苦是難以言傳，卻不會在火車上行乞，因為他們連行乞的資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