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馬勒樂團」創辦人 暨首爾愛樂樂團副指揮吳懷世

專訪「馬勒樂團」創辦人 暨首爾愛樂樂團副指揮吳懷世


大家都懂得這位年輕指揮家成功一面,但在此之前他所吃的苦,不足為外人道。「我的音樂路可以七個字形容:一切從誤會開始。十一歲時聽到《Titanic》主題曲後無法忘懷,父親說那是KennyG在吹長笛,於我開始學長笛 - 後來才發現KennyG用的是色士風才對!」母親卻一直反對他學音樂,甚至撕爛他的歌譜。

經歷父親破產、雙親仳離,Wilson仍努力練習長笛,十六歲時,憑長笛造詣考到全額獎學金並獲法國巴黎國家音樂學院取錄,後以第一名之佳績畢業,再負笈瑞士深造。至此Wilson的母親態度開始改變。他慨嘆:「當年,每贏到一個獎,媽媽對我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廿三歲獲香港藝術節邀請參與首個由本地管樂演奏家演出的長笛獨奏會。及後轉而深造指揮,並於2014年返港,與志同道合者成立「馬勒樂團」,絞盡腦汁只為讓更多香港人放下對古典音樂之成見,遂與佛教團體合作辦音樂會,又透過演出幫助視障者組織籌款。

今年1月他獲全亞洲歷史最悠久、最著名的首爾愛樂樂團(Seoul Philharmonic Orchestra)聘任為副指揮(Associate Conductor),成為首位出任該樂團副指揮的香港人。

「我不會長時間停留於一處。哪裡有音樂,哪裡需要我,我就出發。」Home is where your heart is(此心安處是吾鄉),音樂既是Wilson的救贖,也是他的歸宿。



天才兒童音樂啟蒙 一切從誤會開始

對踏入而立之年的吳懷世(Wilson)來說,2019年非常值得紀念,皆因今年1月他得到人生中首份全職工作 - 獲全亞洲歷史最悠久、最著名的首爾愛樂樂團(Seoul Philharmonic Orchestra)聘任為副指揮(Associate Conductor),成為首位出任副指揮的香港人。樂團成立七十多年以來,此崗位一直是韓國人專利。

「他們對副指揮此一職位之要求極為嚴格。必須通過七位音樂界權威之評核;同時,樂團的百多位樂手都有份投票 - 後者的票最難拿到,當時我認為他們頂多會讓我出任助理指揮吧!」Wilson道。「他們問我想做全職抑或是兼職,當時心想,我必須投放全部時間才會做得好,因此選擇了全職。」

「只係唔想hea做。」非常坦白。Wilson就任後遷到由樂團提供,位於南韓之居所。「六百呎複式,一個人住。身邊每個人聽到都流露羨慕神色。但,不騙你,我出生以來從未住過這種大屋,所以非常不習慣。曾向樂團反映過想要細單位,因為打理實在好麻煩。」

曬命?非也。大家都懂得這位年輕指揮家成功一面,但在他成功之前所吃的苦,不足為外人道。Wilson的母親是小學英文教師,父親則是攝影師。童年時,生活得並不開心。「由於家教甚嚴,我卻好動又頑皮,故不時因小事而被責打;當時諗埋一邊,覺得佢哋唔錫我。」有幾次更被趕出家門。及後經歷父親破產、雙親離異,音樂成為了他的慰藉。

「我的音樂路可以七個字形容:一切從誤會開始。十一歲時聽到Kenny G的《Titanic》主題曲後無法忘懷,遂問父親『那是甚麼樂器?』他隨便回答說『是長笛』。就這樣,我開始學長笛 - 後來才發現Kenny G用的是色士風!不過,既然已開始,就不改學其他樂器了。」

換了別的家長,不單鼓勵小朋友學樂器,還會千方百計迫他們去學。但Wilson之母卻是反其道而行。「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向、樂觀的人,在她的眼中,沒有比學業更要緊的事;除了讀書,其他事情不過在浪費時間。她認為我是藉著玩音樂去逃避責任和逃避現實。為此,她經常阻止我練長笛,幾乎每日都打罵,甚至撕爛我的樂譜!」


汗水換來雙親認同 廿三歲達成兒時夢想

雖然Wilson一直無法得到雙親支持,但他卻從未有放棄過音樂,因為全情投入音樂能令他忘卻一切煩惱。「我開始搜羅古典音樂唱片,又向朋友借或抄錄唱片。不開心時,通常聽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悲愴》、馬勒的第六交響曲Tragic等,感覺『很灰』的樂曲 - 聽著聽著,心境自會逐漸回復平靜。」

同時,他努力不懈地練習長笛,2004年奪得香港校際音樂節費明儀獎學金,並藉此佳績轉校至男拔萃。眼見孩子在比賽奪得好成績,並贏得不少獎項,Wilson的母親態度開始改變,不再反對他學長笛。他慨嘆:「當年,每贏到一個獎,媽媽對我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2006年,十六歲的Wilson,憑長笛造詣考到全額獎學金並獲法國巴黎國家音樂學院取錄「連DSE都無考!我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材料。既然都預咗唔得,既然面前有機會,點解唔試?」他說,在男拔萃,待在音樂室的時間,遠比待在課室的時間要多;測驗、考試成績更是「跑輸大市」。

帶著長笛,孤身上路的Wilson,心裡一無所懼。「恐懼多是因為害怕失去。當你沒有東西可以失去,自然一無所懼。」他在法國巴黎國家音樂學院以第一名之佳績畢業;並先後負笈巴黎高等音樂師範學院與瑞士洛桑高等音樂學院深造,期間贏得不少獎項。2012年,法國里昂歌劇院芭蕾舞團邀請他以客席長笛獨奏身份合作演出;翌年獲香港藝術節邀請,返港參與四十四年來首個由本地管樂演奏家演出的長笛獨奏會。

「在三十歲夢於香港藝術節擁有一場獨奏會,是我兒時夢想。但2013年我才廿三歲!為此我積極練習,只為以最佳狀態示人。但當獨奏會完結後,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嘆湧上心頭 - 夢想成真的感覺,就是如此?一夜間,我失去了目標,再也沒有動力拿起長笛。」大約一個月後某日,「指揮」二字忽然出現腦際。

「然後我憶起葉伯伯(葉惠康,即葉詠詩父親)。小時候,他曾讓我指揮過他的兒童交響樂團。當時還說我是個指揮家 - 因此,是他發現我有指揮天份。及後,在我學長笛的過程中,拔萃的音樂老師鼓勵我做指揮,在瑞士留學時,長笛老師也說我有雙指揮家的手......當刻只覺好笑。再次想起,不禁思考我未來的路。」


放下長笛拿起指揮棒 返港成立「馬勒樂團」

獨奏會後Wilson返回瑞士繼續學業,同時反思。「長笛可以吹一世,而且非常安穩;但我不甘心!才廿多歲,『咁就一世』?若果是別人,或會接受,因為一動不如一靜嘛,誰不想安安樂樂過日子?我卻是如此不安份 - 不過,指揮是一件難事。香港有幾多指揮嘅位?全世界,又有幾多個位?一想到這裡,又再懷疑自己、懷疑人生……」畢業後他返港與中學同學,鋼琴家黃家正(KJ)成立Music Lab。兩人四手「揼石仔」,大小事務都親力親為。

最後他決定放手一搏。「礙於工作簽證的限制,我留歐工作機會不多。與其在海外發展,我更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其中一個,為香港人爭光、貢獻香港的人。同時好想以身作則告訴大家,尤其是香港人,只要勇於嘗試,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事實證明Wilson是對的。甫轉到指揮界發展,即獲挑選參加美國阿斯本音樂節及日本太平洋音樂節,先後跟隨Robert Spano、Michael Stern、Markus Stenz及Jun Märkl學習;及後考入蘇格蘭皇家音樂學院,憑優異成績獲得全額獎學金。取得指揮碩士學位後,又獲推薦到柏林藝術大學深造……他的音樂路,比想像中更精彩。

Wilson於2014年,在香港創立「馬勒樂團」(Gustav Mahler Orchestra,簡稱GMO),出任藝術總監兼首席指揮。「香港是我家。這裡有我的回憶、我的朋友,為此,無論身在何地,我一直覺得自己有責任為香港做一些事情,一些可以幫到大家的事情,令每個人都有得著。在歐洲,不時會遇到從香港來攻讀音樂的人。每次我都會想,究竟他們返港後,能找到與音樂有關的工作崗位嗎?香港的樂團會聘用他們嗎?於是,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年士輕樂手組成『馬勒樂團』。」

「馬勒樂團」之名,取自奧地利音樂家馬勒。因何鍾情於他,並以其名字成立樂團?Wilson解釋。「在芸芸偉大的音樂家中,他是十九世紀德奧傳統音樂(Austro-Germanic music tradition)與廿一世紀早期現代主義音樂(modernist music),承前啟後之『橋樑』。作品特色是數量少(編按:只有十一部交響曲)但篇幅很長,最短的《第四交響曲》都要六十分鐘;而《第八交響曲》在首演時動用了逾千位樂手及歌手,因此又名『千人交響曲』。」

「大部份音樂家都多產兼且種類繁多;但馬勒卻是完全相反。」其畢生作品屈指可數,而且絕大多數是交響曲,並在交響曲加入合唱團元素,在今日看來依然非常破格。據說馬勒去後,其好友德國作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在威尼斯度假時突然憶起故友,因此以馬勒為藍本,寫成傳世經典《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1971年,馬勒逝世六十年後,意大利導演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將小說拍成電影《魂斷威尼斯》,並以馬勒《第五交響曲》中第四樂章為配樂,令大眾開始留意馬勒的作品。

「馬勒在世之時,歐洲民族主義抬頭,他的猶太血統令其作品一直不被重視,在納粹德國時期更被禁絕,直到二次大戰後他的作品才得以重見天日。迄今他的作品依然極具爭議性,樂評家對他毀譽參半 - 為表達對馬勒及其創作精神表示敬意,同時秉承他『將古典音樂現代化,與社會大眾聯繫在一起』之理念,樂團遂取名『馬勒樂團』。」

其實在Wilson決定成為指揮家之前,已不斷思考如何將音樂與社會連繫起來。「好多人都覺得古典音樂、交響樂屬社會某些階層的專屬娛樂,其實不然。我不時在想,一個人在欣賞音樂會後,有何得着?我想讓大家知道,交響樂不是高高在上的,古典音樂可以好貼地!」為此,他與樂團成員及樂手紋盡腦汁。「香港是個多元城市,因此樂團可作出更多嘗試 - 不時於藝穗會辦『無邊界音樂家』(the Musicians without Borders)表演。」


每星期首爾香港兩邊走 願為音樂奉獻所有

「一般音樂會,都是台上樂團演奏予台下觀眾欣賞,兩者之間有著無形的牆,產生距離感。我們特意將樂手與觀眾的座位安排如梅花間竹,觀眾欣賞音樂時,可以看到樂手的一舉一動;樂手又可憑觀眾的表情與身體語言,感知對方的喜惡。」Wilson解釋:「在歐洲,這不過是尋常做法;聽眾反而會要求你演出準繩、完美,演貝多芬要夠貝多芬,演巴哈要夠巴哈。但香港不同。在這裡,古典音樂、交響樂團與觀眾,有好多可能性,非常刺激好玩!而我真正需要思考的是,每一回演出,可有為觀眾帶來甚麼?」

「馬勒樂團」的演出確是破格,如將《星球大戰》主題音樂融入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辦《星之祭》的音樂會;又在佛寺演交響樂 - 歌單中除了古典作品,亦有管弦樂版《三寶歌》和《五會新聲念佛》;於藝穗會演出時,特意打開所有門窗,讓樂韻隨處飄揚。「期望觀眾欣賞過『馬勒樂團』的演出後,都會有『原來咁都得!』的驚喜。」他說。

2016年,Wilson奪得美國阿斯本音樂節指揮大獎,成為首位奪得此大獎的華人。2017年於「音樂界諾貝爾獎」(第八屆德國蘇提爵士國際指揮大賽)獲得亞軍,是決賽中最年輕的參賽者,更是歷來首位獲得此榮譽的香港人;2018年,他又在第四屆法國斯維特蘭諾夫國際指揮比賽奪獎 - 數數指頭,Wilson從長笛手「轉行」做指揮家,不過四五年光景。同年他得知首爾愛樂樂團欠缺一位副指揮,膽粗粗走去報名。

「既然有機會,點解唔試吓?縱觀全世界,出色的指揮家不多;而同時有管理及領導經驗,並擁有一個樂團的指揮家,應該只有我。」

為了兩個樂團,Wilson自今年1月起須每星期南韓、香港兩邊走,並不時隨團到海外演出。「累啊,累得不得了。但愈出名、愈成功的人就愈多周圍飛嘅機會,因此我飛得愈多愈開心!再忙依然會爭取時間回港,因為這裡有親友,也有我的樂團。」訪問當日,他剛返港,即到尖沙咀一個室內場地,跟「馬勒樂團」一起練習。

「我享受這種生活,喜歡住酒店多過屋企。同時,我覺得自己不會長時間停留於一處。」為此,他早就做好準備。「人生不應該有太多負擔,亦不需太多身外物。我習慣將生活必需品限制於一個行李箱內,不多不少,隨時起行!哪裡有音樂,哪裡需要我,我就出發。」他笑言:「朋友都知道我只有三數件衣服!他們喜歡佈置家居,可我卻對此毫無興趣;最不想收到的禮物,就是家品。」

Home is where your heart is(此心安處是吾鄉),音樂是Wilson的救贖,也是他的歸宿。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72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讀者回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