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11月下旬,廣州嶺南大學剛併入了中山大學。陳寅恪收到北京的「邀請」,當科學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長。他口述的回覆,有以下一段:
「〔上略〕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中略〕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中略〕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中略〕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中略〕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人人都如此。因此我要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中略〕我認爲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説。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下略〕」
説話,同時也是行為。當新郎新娘説「我願意」時,同時也在承諾;當陳寅恪在1953年的中國大陸説「須以生死力爭」時,他同時也在生死力爭。超過一個甲子已經過去,陳寅恪當年所生死力爭的,至今還未實現;但在地處一隅的香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卻奇蹟地呈現於雨傘革命的群眾之間。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香港人一向務實,但到了當今禮崩樂壞,社會與文化的命脈橫遭踐踏之時,就時窮節乃見。我們去過金鐘、旺角、銅鑼灣的,都感受到空氣中的浩然正氣,在洗滌大家的心靈;我們去過金鐘、旺角、銅鑼灣的,都已經知道,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當香港終於在瓦礫糞土之中浴火重生時,當彼曹身與名俱滅之時,不廢江河萬古流的,就是那年夏秋之際,金鐘旺角銅鑼灣裡面的一班倜儻非常的群眾。
不過,西伯拘、仲尼厄、屈原放逐、左丘失明、孫子臏腳、不韋遷蜀、韓非囚秦,都是他們生平的鬱鬱不得志,才退論書策舒其憤,而所論書策在後世又奉為經典。古代倜儻非常之人有所鬱結,終不可用,於是著述舒其憤而終成經典;然而歷代的治世又有何經典?成康?文景?貞觀?開元?加起來有多少年?
我們將成經典。倜儻非常之人的奇蹟匯聚,其實是基於所有大家一直了解、一直看得透的條件。百年淬厲電光開,香港百多年來得預西方的治國良方,又得享華夏傳統文明所呈現的柔韌堅毅,這次雨傘革命就是電光綻放之時。
但我們不希罕在書寫傳統中留名,因為我們不要繼續有所鬱結而逼不得已要退論書策。我們不單嚮往古代倜儻非常之人的威武不能屈,我們要勇敢地親身成就這令人嚮往的威武不能屈。我們要建立經典的治世,我們要令亂臣賊子懼的不是一本薄薄的魯《春秋》而是一部香港人都參與創造的社會契約。
假如我們不再堅持,這一切的美好都會煙銷雲散;但我們在當下看到擁有強大武力動員力的當權者威信全失,在當下看到大家的力量在表面的疲敝中與日俱增時,我們知道只要堅持下去,最光輝美麗的一刻將會來臨。歷史將寫下這一筆:不是意有鬱結,退論書策的經典;而是史無前例但又有跡可循的經典治世。
我們已經歷了「昨夜西風凋碧樹」,現在「衣帶漸寬終不悔」,正在等待某個大事皆宜晴朗天,當大家驀然回首,會在燈火闌珊處瞥見那夢中的香港。吾輩庶幾夢造之所寄,但吾等之微命,並不起滅於睡中,而會在我們子孫的《春秋》之中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