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的病態論與病態香港

齊澤克的病態論與病態香港


1865年德國畫家Karl Theodor von Piloty作品《Murder of Caesar》

生於中歐小國斯洛文尼亞(Slovenia)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其寫作形式與英語世界有很大差異 - 英語世界的書本或論文,會將論題或論述結論清析明確地放到引言,但是齊澤克的作品往往以電影、故事、或文學作品做引子,再帶出他的理論或概念;很多時,要到文章中段或末段,才出現論證主題。今期《羅sir教室》將循齊澤克的表達形式,介紹其理論中病態(sinthome)之概念;而內容主要來自他於1989年成書的《意識形態的昇華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第二章〈由病癥到病態〉(From Symptom To Sinthome)。當然,若解析有誤,責任全在筆者。

史學家、巴格達僕人與伊狄柏斯王 由錯誤認知到真相

2050年,一位研究藝術的史學家,為了解五十年前一位著名畫家之作品,因何於在世之時並無吸引當時的人注意,卻在2050年被認定是不朽之作。為此,他以時光機回到2000年。卻發現那位畫家不單是妄自尊大的平庸之輩,還是一名偷呃拐騙之徒!更甚的是,這個騙徒偷了史學家的時光機,並離開了2000年!史學家無奈滯留,只好身份互換,扮作流民騙徒畫家,同時憑記憶將那些被譽為不朽的作品一一繪畫出來。這些作品在五十年後成為了不朽大作;而這位史學家,才是那些不朽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人。

上述故事,是由錯誤認知(misrecognition)開始。尋找畫出不朽作品的畫家,本身就是個錯誤認知,史學家由這個錯誤的認知找出了真相(Truth),而真相就是,作品原來出自自己之手 - 真相是從未來世界而來的;尋找真相的人,自己就是真相。

同樣地,英國作家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筆下,巴格達僕人遇見死神的故事,亦道出真相來自由錯誤認知。

巴格達有一位商人,吩咐僕人到市集補添日用品。未幾,該名僕人顫抖著回來,告訴主人他遇見了死神。僕人驚魂未定,懇請主人借他白馬,讓他可從巴格達趕去薩馬拉(Samarra)以逃避死神。巴格達商人到市集找死神,找到後問死神為何要去威嚇他的僕人。死神說自己並非要威嚇他,相反,只是為僕人在市集出現而驚訝,因為死神本已安排好在薩馬拉與他會面。

除了錯誤認知外,巴格達死神故事的另一個結構特色是,當一個人預先知道自己的厄運,自然會盡辦法去避免發生,但厄運往往就在逃避的過程中降臨。

膾炙人口的古希臘悲劇作品伊狄柏斯王(King Oedipus),故事也是如此。當伊狄柏斯之生父聽到神諭,指將來的兒子會弒父娶母,於是他將襁褓中的伊狄柏斯棄於荒野;結果伊狄柏斯最後還是殺了生父,娶了生母。其實在成長過程中,伊狄柏斯亦得悉並選擇逃避神諭,可是最後依然實現了弒父娶母之詛咒 - 如果他的生父及他自己並沒有刻意去逃避神諭的詛咒,或許他們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

上前述幾個故事裡的時間因素、錯誤認知及真相,皆由主角以主觀意願(subjectivity)連結起來。齊澤克進一步引用法國精神分析學大師拉岡(Jacques Lacan)的論述,指出日常生活中,我們的主觀意願於歷程中由錯誤認知成就真相;同時,為那個由錯誤認知所帶來的病癥(symptom)提供了一個意義(meaning)、一個講法 - 當然,這個意義是可追溯的,亦是由後來的真相去詮釋的。

凱撒大帝與奧古斯都 歷史的必然性

在主觀意願、錯誤認知及真相的關連上,齊澤克引用了1890年德國社會民主黨(SPD)內一場對革命意義的辯論。當年,改革派的伯因斯坦(Eduard Bernstein)批評革命派的盧沁寶(Rosa Luxemberg)缺乏耐性、過於急進,想加速甚或要超前歷史發展的客觀定律。伯因斯坦認為,應等待客觀環境成熟才去奪取政權,否則只會以失敗告終;盧沁寶卻認為,若要等時機成熟才發動革命,那就等於革命在其有生之年內亦難望達成 - 原因是,如果主觀條件無法令革命力量成熟,合適的時機根本不會來臨;而成熟的主觀條件就是,在還未成熟的情況下發動革命,並經歷無數次的失敗。當主觀條件成熟,革命必會成功。

齊澤克指出,盧沁寶是要清楚闡述革命歷程本身,並不可被視為能夠用客觀方法理解。譬如,革命者如何在某個情境下指揮或主導一場革命 - 參與者透過無數次的參與、失敗、再參與之歷程,被建構(constituted)成革命者。所以對盧沁寶來說,革命是個由主觀的參與伊始而最後成就的客觀歷程;包括伯因斯坦在內的改革派,只是在祈求一個沒有歷程的革命。

齊澤克說,不少人都如伯因斯坦般,認為有客觀歷史之必然性;即使德國哲學家馬克思(Karl Marx),亦認定這個世界自有其歷史定律(law of history)。當年,猶太裔哲學家波普爾(Karl Popper)就曾經指出「歷史定律」之說法,完全違反了科學的驗證原則;當然,波普爾是從實證主義(positivism)角度出發,批評馬克思本人及馬克思主義。

然而,齊澤克又稱,馬克思主義認為世上是有客觀的歷史定律,此一說法亦屬錯誤;同時,齊澤克又試圖借助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的歷史重複論,指出主觀意識的轉化才是歷史必然性的必須條件。

羅馬共和國末年,集大權於一身的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打算將羅馬共和國轉為君主制的帝國;可惜轉制未成功,凱撒卻遇刺身亡,皇位最後由其甥孫兼養子屋大維(Octavius)繼任。屋大維成功將羅馬共和國轉變成羅馬帝國,並獲元老院授予奧古斯都(Augustus)之名號。

黑格爾指,當凱撒大帝集結力量進行改制時,雖然共和理念在當時已經是奄奄一息,而帝國及君主專權的想法只在萌芽階段,但其做法對羅馬人來說,是屬於他的個人意願(individual self-will,in-itself)而已。黑格爾更指出,當時的羅馬人態度重複 - 重複過往想法。不過,這種重複,又有不少人覺得是體現了歷史發展的客觀必然性(historical necessity);即是說,共和國仍可繼續輝煌(for-itself)。凱撒大帝雖然被殺,但共和國最終還是走向君主專政之帝國,而「凱撒」二字由亦個人(individual)名字變成帝號(title)。

黑格爾從意識的角度分析,認為儘管凱撒的想法在當時被視為一種隨意(arbitrary)的想法,但亦衝擊了所謂的歷史必然性。齊澤克以此解釋歷史必然性正正來自無數的錯誤認知(misrecognition);同時,主觀意願透過最初那失敗的錯誤認知,成就真相(truth)。

永久地失敗的革命 由病癥到病態

在這裡,齊澤克有一個重點:原初由那個錯誤認知而來的行動,例如未成熟的革命、凱撒在籌劃轉制期間被殺等,或只表達了一種偶然的創傷(contingent trauma)、一種錯誤或一種無意義的行徑或社會運動。但當這些偶然的錯誤認知,透過主觀意願(subjectivity)成就真相,並成就一個新的論述,新的意義秩序(symbolic order)就會出現。羅馬共和國由凱撒被殺,最後轉變成羅馬帝國,就是一個新的意義秩序;而在這個新的意義秩序下,凱撒被殺的偶然創傷會被詮釋做病癥(symptom),羅馬共和國的病癥。

然而,錯誤的認知,是否一定可以成就真相?偶然的創傷,主觀意願是否可以產生新的意義秩序?

拉岡說真實的自我(real self)是不可言喻(the impossible to say)的自我,只可在夢裡直接經歷。現實世界(reality)的秩序由語言構成,一個扭曲了真實自我的秩序(詳情請參閱熱血時報實體版報紙第66期《羅sir教室》)。所以當真實自我須於現實世界體現,往往只能以創傷的形式表達 - 創傷的出現,就是要以現實世界之意義秩序,回應真實自我的訴求。假若秩序能夠回應創傷,即可成就新的意義秩序,病癥自然得以消解。但是,事實就是這麼簡單?

世上不願面對真實自我的人,實屬恆河沙數。拉岡認為,若分析者(analyst)成功地向病人(analysand)詮釋並解構創傷,原理上病癥本可被消解,但事實卻不然。現實世界本是個逃離真實自我的避難所,若能持續逃避,就可繼續享受快感(jouissance)。這種享受封鎖了用來解構病癥的語言符號,結果病癥永續 - 這情況,拉岡稱之為病態。

按照拉岡的講法,盧沁寶的論述是積極正面的 - 一次又一次還未成熟的革命,一次一次的失敗,最終革命會成功。這表示病癥最終因為新的意義秩序所賦與的意義而消解。但若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過程中,參與者的革命意識被封鎖,無法發展出革命者的集體意識,亦未能成就客觀的革命歷程......這一連串永久地失敗的社會運動,當然就只可以說是永續革命、永續病癥;這是一種病態,一種社會病態。

遊行 示威 佔領 香港的永續病癥

這種病態香港人絕不陌生。幾個明顯的例子:1989年北京天安門屠城事件,香港百萬人上街遊行;2003年反對廿三條立法,超過五十萬人遊行抗議;2014年雨傘革命,佔領金鐘、旺角、銅鑼灣等街道逾八十日。一連串大型運動過後,社會如常,而香港政治環境日見惡劣。

香港是個病態社會。以2014年的經驗為例,雨傘革命,明顯就是香港社會的病癥。香港社會那不可言喻(the impossible to say)的真實,通過社會運動,去呼喚扭曲的社會秩序去回應;而2014年可以說是病癥的高峰。以盧沁寶的論述為例,革命運動乃一連串的歷程,主觀意願透過社會運動去建構(constitute)集體意識;建構革命者以成就革命的成功,即可成就新的意義秩序。然而,香港人就像拉岡理論裡頑固的病人一般,為了逃避面對真實自我時的困難與痛苦,為了可以在扭曲的現實世界持續享受快感,情願用盡各種的方法和手段讓創傷永續下去。

2014年928催淚彈一役後,發起和平佔領中環的戴耀廷等人呼籲示威者全面撤離。及後多區都被市民佔領,當中旺角佔領區於同年10月初受黑社會襲擊,其時金鐘大台載歌載舞去聲討惡勢力,但同時呼籲在場內的佔領者及其他市民,不要到旺角聲援以免遭險;另外,金鐘大台又呼籲大家不應提出各種各樣訴求以免模糊運動焦點。然而,這個「大台」卻提出了完全無內容,亦沒有焦點的訴求:「我要真普選」。各式各樣,瓦解建構集體意識歷程的行徑,實在罄竹難書。維期八十一日的雨傘革命,最後以失敗告終,香港病癥永續。

香港是一個病態社會!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67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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