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與拉岡解讀馬克思意識形態

齊澤克與拉岡解讀馬克思意識形態


今期拙欄將介紹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如何重新解讀馬克思(Karl Marx)理論裡的意識形態(ideology) - 齊澤克是基於法國精神分析師拉岡(Jacques Lacan)的論點去解讀,跟一般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本質上的分歧。本文論點主要是來自齊澤克於1989 年出版《意識形態的昇華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的第一章。當然,如果文章解說有誤,責任全在筆者。

要介紹齊澤克如何重新解讀馬克思的意識形態,必先由拉岡對於夢的分析說起。

齊澤克舉了一個例:一位父親看著患重病的兒子離世後,著老僕人好好看管兒子的屍首,自己則到隔壁房間休息。他在夢中被兒子譴責:「父親,難道你看不到我正在被火燒著嗎?」父親驚醒,跑到兒子的房間,見老僕在打瞌睡;而枱面的臘燭掉到兒子屍首上,把屍體燒著了。

齊澤克指出,一般夢的分析,都認為睡眠受到外間干擾就會做夢,而夢會延長睡眠時間,直至外間的干擾聲音太大,才從夢中驚醒;但拉岡對夢的分析,卻是相反 - 首先,拉岡認同做夢可以延長睡眠時間,以避免醒來後回歸現實世界(reality)。可是前述例子的父親,夢到兒子譴責他,這或觸動到這位父親過往對於照顧患病兒子的內疚與自責,自噩夢中驚醒,是為了逃避內心深處不可言喻的(the impossible to say)的真實(real),最後從夢中逃回現實世界。

拉岡認為,做夢才有機會見到真實的自己,但同時我們都害怕見到真實的自己。夢醒了,我們往往會說:「還好,這只是一個夢。」所以現實世界都是我們逃避真實自我的避難所。

拉岡的現實世界,是個以語言建構的世界。相對於夢中遇到那個不可言喻的真實自我,是帶著創傷的;但總被扭曲成貌似健康、正常的世界。而齊澤克重新解讀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正正就是由拉岡對於夢的分析這個角度出發。

惡性循環 社會病癥

在討論社會病癥(social symptom)的問題上,齊澤克指拉岡精準地找出馬克思理論裡所探討的社會病癥,是源於西方社會由封建過渡到資本主義的過程。

封建社會的君主或貴族與被統治、奴役的子民之間,是一種互相依存的人際關係。君主本身其實並沒有任何所謂君主之超然或內在的本質,而其超然於子民的地位,往往是通過宗教信仰等價值符號肯定。因此,封建時代子民被統治及奴役的關係,是一種神化了(fetishised)的關係。

處身資本主義社會,過往被奴役的子民獲得自由,變成社會公民。他們可以自由地去選擇自己的工作,亦可按照自己的興趣追尋理想 -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簡單。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統治與奴役,是通過另外一種形態存在。

齊澤克說若從馬克思的角度去理解,資產階級的普世價值本身隱藏著內部失衡。這種失衡,根本無法透過社會發展,於過程中被消弭;相反,這種失衡是毀滅性的。以自由為例,自由這個價值觀包含了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自由、及商貿自由等,包括在市場上出賣勞動力的自由。於馬克思而言,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就是將自己困鎖於資本家的牢籠裏,永世為奴。

大家可以從市場上公平交易這個資產階級的價值,清楚說明「永世為奴」的意義。在資本主義社會出現之前,生產者、工人、老闆都是同一人,他們以自己的勞動力,生產產品並於市場買賣,而產品價值得到充份肯定 - 這個簡單的市場交易不存在任何剝削。但當資本主義社會出現,交易頻繁加上生產過程複雜,交易邁向所謂的自由市場化,儘量以單一量化方式進行,並開始有分工 - 於是,生產者、工人及老闆的角色開始分開;老板在勞動市場上購買勞動力,工人通過售賣自己的勞動力賺取工資,用以購買市場上的商品。

在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未出現時,生產者以「半斤」勞動力生產的產品,在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價格卻是遠高於「八兩」;但在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上,工人付出「半斤」勞動力,但往往得不到「八兩」報酬 - 換言之,工人被剝削工資,並無法完全擁有所需要的商品,因此永世為追求商品而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奴隸。且讓筆者舉一個雖然並不完全準確展示馬克思理論但簡單易明的例子:本港大部份的勞動人口都是「樓奴」,即樓宇的奴隸。

而資本主義社會的病癥是,人們誤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以為自己可以選擇美好的生活,而壓抑為奴的事實。



扭曲價值 人被物化成奴隸

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是指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的工人階級,往往都不能認識清楚他們其實只是社會牢籠裡的奴隸。對齊澤克而言,這是知識層面上的解讀;換言之,我們日常所認識的資本主義社會,乃扭曲了的認知,與現實有極大差異。但只要放下那扭曲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的框架,大家就可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面貌 - 然而,齊澤克認為這是完全錯誤的!他指出,放下那意識形態的框架,不見得可看到真實面貌。因為意識形態的框架本身,就是建構著資本主義社會;而我們每日跟著意識形態生活,活脫脫就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若我們無法辨認清楚,那就是自己的問題。

金錢是個明顯的例子。我們都知道金錢本是沒有價值,只是市場上複雜的商品交易中,其中一種中介(medium)而已。如果一個地方的交易秩序崩潰,這個地方的金錢價值將會完全消失。可是,現實生活中不少人都認為擁有金錢,等於擁有財富。金錢就是財富的體現 - 即金錢本身有其價值。這一種態度,這一種肯定,就是肯定了資本主義市場的交易關係。

據馬克思的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市場交易關係,過程將物化每一個人;因為交易過程中,我們將物品的使用價值視為交易價值之體現。例如買賣樓房,我們習慣以樓價去衡量單位的價值;又或者,儘管一首流行曲是多麼難聽,若它在市場上風行,那還是有價值的。反之,熱血時報《金錢師》主題曲或《古詩唱遊》等音樂作品,曲韻悅耳,繞樑七日,由於未能成為主流,故有人會認為沒有價值。

自由市場上的交易,扭曲了我們對於必須品的理解,從而扭曲了我們對自己的認識。由於使用價值被扭曲成交易價值,使大家不斷地追尋金錢,並把累積金錢看成是累積財富 - 每日在資本主義市場上追尋著各式各樣的交易,正正就是生活出這種意識形態,而人的行為本身就在建構著意識形態。當有人嘗試質疑資本主義的交易模式,他們多會被看成是瘋子,而非批判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者。

所以,根據齊澤克的解讀,意識形態並非知識層面的問題,而是日常生活的問題、行為的問題。人們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為自己締造一個奴隸般的現實世界。

法律如宗教 維護資本家與統治者

齊澤克曾引述了一個笑話,以指出信念(belief)之外在化,讓我們將自己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的行為合理化,從而免除患上精神病之指控。

一位院友,長久以來都認為自己是一顆穀粒,經過精神科醫生悉心治療後,終於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人,因此可以出院。但他出院不久後又回來找醫生,說在路上遇到一隻公雞,生怕自己會被吃掉。醫生說:「你不再是穀粒啦!你是人類,不用怕。」院友卻回答:「可是,我不確定那公雞知道我再不是穀粒啊!」

齊澤克引用拉岡的理論指出,內心深處的信念可以透過外在的方法實踐而體現。他以西藏轉經輪為例,信眾只要把禱文寫在紙上再捲在轉輪上,轉輪轉動時就可以代替信眾禱告。事實上,不少傳統華夏的民間信仰亦以外在的實踐體現 - 如在殯葬儀式上的破地獄或跳脫衣舞等,都是死者家屬對往生信念的外在化體現;而透過外在實踐去體現的信念,更見堅實。

封建時代用以鞏固統治與奴役的神權信仰,於資本主義社會則轉化成另一種形式;最明顯的就是法律(law)。通過法庭的建築佈局,法官服飾,法律條文及審訊具體程序等,將資本主義社會的信仰外在化,讓人們相信法律是公平公正的,並相信法律可以保障個人生命財產,乃至於個人自由等等。

當然,法律跟神權時代的宗教一樣,只是維護資本家和統治階層。

經常聽到電力公司表示,因為燃料價格波動而在用戶不知情下多收電費達數十萬至數百萬元不等。這是一種掠奪行為,但電力公司只要辯稱會調整將來的收費,就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但換了是銀行職員在公司不知情下挪用公款,就是盜竊,即使職員承諾將來會歸還,亦會被判入獄。

在資本主義社會,儘管法律充滿問題,儘管法律從來都不公平不公正,但人們還是選擇相信法律,遵守法律。香港不少反對派,口口聲聲要聲討惡法,但他們在大大小小的示威或抗爭行動中,要求參與者守法 - 這鞏固了大眾對法律的信念(belief),齊澤克認為這行為神化了法律。不服氣或是激進的抗爭者,即被打成儼如叛教的異類,並將之驅逐於既要聲討惡法但又乖乖守法的泛民主派社運圈外,好比宗教上的驅逐出教(excommunication)。

無論封建時代或資本主義社會,大家都是通過實踐去體現信念,從而幻想自己可以過著美好又有意義的生活。幻想,讓我們可以繼續以行動建構這個由意識形態組成的社會現實;而那個被壓逼為奴的真實自我,只可存在於不能言喻的夢境世界。

假若大家能面對自己的真實,就可以長眠於夢裡。如果我們既不能面對真實的自我,又不相信這個由幻想構成的現實世界,那只可能走回精神病院,繼續過院友的生活。

(編按:本文刊載於熱血時報印刷版第66期。熱血時報印刷版訂閱連結:http://www.passiontimes.hk/4.0/regform.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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