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零」

那個「零」



小時候,滿腦子都是疑問。礙於當時人人都說我年紀小,不更事,大人總是推說:「將來長大了便會懂。」之類的無謂理由。於是乎粗暴地、活生生地把我這些疑問,都隱藏於五臟六腑裡,不見天日。

類似的情況,經常出現。小學二年級,中文老師出了一條作文的題目,名為「年夜飯」。兒時的我已經對中文科目情有獨鍾,那次我還花上不少心血,心裡想著,即使不能往壁報板上貼,至少也該得到令人滿意的分數。誰知,我看到的是一個用紅色原子筆繪成的一個圓圈。為什麼我會說是繪呢?因為它是那樣無必要的大,雖很圓,卻差點把我的雙眼刺破。

我得到這樣的下場,老師說因為我犯了大錯。

「年三十晚,家家戶戶忙於佈置家居,張貼揮春。晚上,我和家人出外吃年夜飯,飯店裡都擠滿了人……」

老師解釋說,年三十晚,哪有人外出吃團年飯?飯店更不可能擠滿客人。

猶有餘悸,不善詞令的我,解釋也乏力,唯有全盤收下。但那個年頭的團年飯,我們一家人真的出外在飯店解決。

那個「零」,可算是我在人生中,文字對我的第一次打擊。

又有一次,家人與幾位遠道而來的親戚上酒樓飲茶。童年時的茶樓,一籠籠的點心都被老婆婆駕駛的點心車載著,穿梭每個角落。熱騰騰的輕煙冒出,新鮮與否,打開籠蓋,一目了然。總好過現在,對著冷冰冰的點心紙,沒有了老婆婆無聊卻窩心的閒話家常,全都只需在表格上打記號。進化,附送上冷漠。

其中一位阿姨著我到遠處的點心車,點一顆裹蒸粽來吃。不到十歲的我,穿過窄窄的通道,找到了賣粽子的老婆婆,她竟然問:「要沙糖還是醬油呀?」

小時候,那有不愛吃甜的?雖然剎那間,腦海還是閃過醬油的畫面,大概從小到大,在家裡吃粽子,爸媽都只給醬油作調味,但還是衝動地吐出沙糖兩個字。於是乎,好奇的我一邊捧著灑了沙糖的粽子迂迴折返,一邊想著究竟沙糖搭上粽子,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可是,大人看到沙糖跟粽子同時出現,他們的反應卻令我手足無措。爸媽緊張地問為什麼不是醬油,那位大姨最可惡,捧著如筲箕般大的肚皮,放聲大笑地道:「那有人會點沙糖呀?你沒有吃過粽子嗎?」笑聲此起彼落,我隱約感應到隔鄰的茶客,都朝向我了,我的臉已紅得發滾。心想,你們不愛這樣的方式吃,但可能有人會這樣吃吧!如果這是絕對的錯誤,那婆婆一定在戲弄我了。那一次,我無語,任他們笑個痛快吧!童年,總有些不悅的經歷。

人成熟了,才發現很多一如以往既定的東西,未必永遠受用,未必人人合用。稍稍缺乏分析能力,信念薄弱的人,很容易受到前人的經驗、習性、社會風俗等等的框架,規範了我們的思想、行為、判斷力、創作力,而忘記了問自己:「為什麼?」。

聽到有人說:「以前都是這樣的。」最令我不耐煩。那你從沒懷疑,上天為什麼給你一個腦袋?為什麼從小開始就要接受教育?除非你甘心承認自己只是一部影印機或錄音機,才可以振振有詞地吐出這樣的狡辯理由。誰不知順流永遠最容易生存,不被認同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很多對我一知半解的人,都喜歡給我這樣的形容,我行我素、倔強、固執、衝動之類的負面評語。我只不過是尊重自己是一個個體,我不需要受到所有人的認同,我有我的喜好、思想,我只想忠於自己,對自己有要求,對自己負責任,那有不妥當?同樣地,我一樣接受不了迂腐帶來的無謂困擾,表面多世故,其實不知害了多少人!

前陣子我在書店看到一本書,泥黃色的書皮,沒有設計圖案,沒有多餘的圖片,我被那簡單的六個字深深吸引著,「反抗就是罪名」。編者從被捕者的背景故事說起,經歷他們每一個有血有肉的故事,如何被捕,等待的盼望,獄中的經歷、內心的折騰、當事人對司法制度的意見,從而真實地感受每位被捕者心存的理念、對公義的訴求。當中,我更認清「前方」與「後方」、「衝」與「不衝」、「暴力」與「和平」不該掛上等號,不該中了政權的離間計。此書對社會運動沒帶來什麼答案,反而引發更多有待思考的問題。

家裡角色、社交圈子、工作的地方都可以是社會的一個縮影。各種行為都反映了個人的選擇,各自修行,成與敗,與人無尤。人被迫老練了,城府極深,蠻勁消失了,害怕離群,寧可人云亦云。原來當初的疑惑,跟無知與童真一樣,是我們最渴望、最奢侈的東西,也是我們的推動力。

突然一句歌詞,分外鏗鏘:

「頑童大了別再追問,可以任我走,怎麼到頭來又隨著大隊走,人群是那麼像羊群。」

路是自己的。讓自己開心過,還是讓自己瘋一下。勇氣,還是有一點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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